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凌曜的鼻腔。
他猛地顿住脚步,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爬遍全身,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眼前那片由流光与碎镜构筑的、光怪陆离的幻城景象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得发灰的墙壁,白得晃眼的床单,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着药物气息的死亡味道。
这是医院。是他以为早已被岁月尘封,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将他拖入深渊的地方。
病床上躺着的人,让凌曜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母亲的脸比记忆里更苍白,颧骨高高凸起,发丝枯槁地贴在鬓角,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要被监护仪上缓慢跳动的绿线吞没。那绿线每一次起伏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在为生命倒计时,敲得他心脏发紧,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这是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是他人生中最无力、最悔恨的一天。
“又回到这里了,凌曜。”
一个与他自己别无二致,却裹着冰碴般冷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凌曜猛地回头,看见“自己”正斜倚在门框上,白大褂的下摆随意垂着,脸上挂着一种糅合了悲悯与残忍的笑——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神情,却偏偏长在一张完全相同的脸上。
是镜中人,是他心底滋生的魔。
“你当时为什么不在呢?”镜中人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如果你没有因为那个无关紧要的校际比赛离开,如果你能早点放下那点可怜的好胜心,你就能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了。”
它停在凌曜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皮肤,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廓:“是你,亲手抛弃了她。”
“不……不是这样……”
凌曜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他想反驳,想嘶吼着说那天比赛的时间与母亲病危的通知撞得猝不及防,想解释他赶回来时急救室的灯已经灭了,可话到嘴边,却被胸口翻涌的愧疚堵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理智像一道细弱的光,告诉他这是镜中人编织的幻象,是心魔用来吞噬他的诱饵。可心脏传来的剧痛如此真实,那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母亲临终前可能流露出的孤独,医护人员遗憾的眼神,父亲沉默的背影——此刻全都挣脱了束缚,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指节因为用力攥拳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不是吗?”镜中人轻笑一声,声音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话音未落,周遭的场景骤然扭曲、切换。刺目的白光变成了赛场的聚光灯,消毒水味被汗水与欢呼声取代。凌曜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握着冰凉的奖杯,台下是队友兴奋的呐喊,可视线所及之处,却偏偏映出了另一幅画面——医院的病床上,母亲虚弱地伸出手,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两幅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一边是少年意气的荣耀,一边是天人永隔的遗憾。
“你看,”镜中人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你在为你微不足道的荣耀欢呼时,她正在黑暗里,孤独地等你回去。”
“呃——”
凌曜闷哼一声,膝盖一软,重重地单膝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让他打了个寒颤,却压不住体内翻涌的混乱。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片记忆的泥沼拖拽,越挣扎陷得越深。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细密的裂纹,像是被重击的玻璃,顺着手臂向上蔓延,隐隐透着内里破碎的光。
而不远处的镜中人,身影却越发凝实,它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正享受着凌曜这份绝望带来的“养料”。
就在凌曜的意识快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一声模糊却无比熟悉的咆哮,如同惊雷般穿透了幻境的壁垒。
“凌曜——!”
是叶燃!
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几分急切,像是隔着厚厚的屏障传来,却精准地撞进了凌曜的心底。几乎同时,整个病房的场景剧烈晃动起来,墙壁上出现细密的裂痕,监护仪的绿线开始紊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不定。
镜中人的脸色终于变了,它没想到外部的干扰会如此强烈。但仅仅一瞬,它便重新稳住心神,声音变得尖利而刻薄:“看,有人来救你了。他总是这样,像个傻瓜一样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可你值得吗?”
它逼近凌曜,语气里的恶意像淬了毒的冰锥:“一个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人,一个被愧疚钉在原地的人,只会拖累他。终有一天,你也会像抛弃你母亲一样,抛弃他的,不是吗?”
“闭嘴!”
凌曜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与痛苦被一股锐利的光取代。叶燃的呼喊像一束穿透乌云的阳光,刺破了浓稠的黑暗,也唤醒了他脑海中那些被忽略的、温暖的记忆。
他想起在末日乐园,自己被怪物抓伤昏迷,是叶燃背着他在废墟里狂奔,后背的温度烫得惊人;想起在浮空歌剧院,他们默契地完成那场险象环生的演出,叶燃在后台笑着拍他的肩,说“凌曜,我们果然最搭”;想起在深空航行时,面对未知的危险,叶燃毫不犹豫地说“我信你”,眼神里没有半分怀疑。
那些真实的、滚烫的羁绊,像一道道暖流,冲刷着心底的愧疚与自责。
“那不是我的错……”凌曜缓缓站直身体,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却不再让他觉得疼,“我从未抛弃过任何人。”
他不再去看病床上那个虚幻的影子,而是死死盯住镜中人,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我当年拼尽全力赶回去,后来努力活着,努力变强,就是为了不辜负那些信任我的人。你想用过去困住我?休想!”
这一次,他没有再抵抗心底的愧疚。他承认那天的遗憾,接纳了那份未能说出口的告别,但也清楚地知道,沉溺于过去不是对母亲的纪念,带着那些温暖的羁绊好好活着,才是对所有爱他的人最好的回应。
当这份觉悟在心底扎根的瞬间,凌曜周身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那些蔓延在皮肤上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破碎的光汇聚成一道屏障,将镜中人的气息隔绝在外。
“不!这不可能!”
镜中人发出凄厉的尖啸,它没想到凌曜会突然挣脱掌控,更没想到这份愧疚不仅没成为吞噬他的武器,反而成了他变强的养料。它的身影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却依旧疯狂地调动着幻城的力量——整个病房场景开始崩塌,墙壁、病床、监护仪都化作无数锋利的镜片,旋转着形成一道风暴,朝着凌曜席卷而去。
最终的对决,一触即发。
可就在这时,一声清晰无比的“咔嚓”声,突然贯穿了天地。
那声音不像是幻境里的产物,反而带着现实世界的质感,清脆得让人心头一震。凌曜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头顶那片由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天空”,赫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正在飞速蔓延的裂痕。
紧接着,一道炽热如朝阳般的光芒,从裂痕中透射进来,驱散了周遭的黑暗。伴随着光芒而来的,是叶燃那无比清晰、充满力量的怒吼:
“凌曜!给我回来——!”
镜中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似乎畏惧着那道来自现实的光。而凌曜站在光芒之中,感受着那束光带来的熟悉温度与力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坚定的弧度。
他知道,叶燃在外面找到了打破幻城的关键。而他的反击,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