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街像一条被抽走了魂魄的巨蛇,在灰雾里无限延伸。两侧橱窗的玻璃早已碎裂成锋利的獠牙,每一片残片都映着扭曲的光,空气中浮动的低沉嗡鸣,细听竟像是无数张嘴在耳边窃窃私语,那些声音黏腻又冰冷,顺着衣领钻进皮肤里,让人浑身发紧。
凌曜和叶燃背靠着背往前走,肩胛骨抵着肩胛骨,像是彼此唯一的锚点。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刚落下就被周围的窃窃私语吞掉。突然,左侧一扇橱窗的碎片里猛地探出只由阴影凝成的利爪,指甲泛着乌青的光,直抓凌曜的后颈。叶燃反应极快,侧身拧腰,一拳带着风声砸过去,“砰”的一声,利爪瞬间溃散成黑雾,可他自己也被反震得后退半步,喘着粗气道:“这鬼地方没完没了!这些鬼影子根本杀不完!”
凌曜的脸色比周围的雾还要白,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下来,砸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有回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快速扫过四周每一块玻璃残片,声音压得极低:“它们在消耗我们的体力和精神。必须找到规律……你看,每个恐惧幻象出现前,对应的镜面都会有微弱的波纹。”
叶燃闻言,用力咬了咬下唇,压下心底翻涌的烦躁,学着凌曜的样子凝神观察。果然,不过十几秒后,不远处一辆废弃汽车的后视镜表面,突然闪过一丝极淡的水纹——像是有人在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他立刻拽住凌曜的胳膊往旁边躲,下一秒,一只布满黑毛的手就从后视镜里拍了出来,指尖擦着凌曜的衣角掠过,抓了个空。“有用!老凌,你眼睛真毒!”叶燃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靠着凌曜发现的规律,两人总算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商业街。可刚踏出街道尽头的雾霭,眼前的景象就让凌曜的脚步猛地顿住——那是一片老旧的小区,斑驳的墙皮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单元楼门口的信箱掉了门,歪歪扭扭地挂着,连楼下那棵歪脖子梧桐树的位置,都和他记忆里家附近的小区一模一样。
这里的镜面比商业街更多,也更完整。家家户户的窗户玻璃、阳台的推拉门、甚至楼道口的玻璃公告栏,都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周围的低语声也变了,那些不似人声的嚎叫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带着暖意的人声。
“小曜,快回来吃饭了,你爸炖了排骨!”
“跑慢点,前面有台阶,别摔着!”
“这孩子,怎么又把作业忘在邻居家了?”
那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却又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凌曜的身体瞬间僵住,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些声音……是他童年时邻居张阿姨的嗓门,是奶奶扶着门框喊他回家的语气,是那些早已被他压在记忆最深处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
“凌曜?”叶燃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温热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脸色更差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就在他的指尖触到凌曜肩膀的瞬间,前方三号单元楼下那扇布满灰尘的玻璃门后,突然有光流动起来。灰雾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开,一个穿着素雅棉布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缓缓凝聚成形——她的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耳边别着一朵白色的小雏菊,面容姣好,眉眼间那点温柔的弧度,竟与凌曜有七分相似。女人就那样隔着蒙尘的玻璃,静静地看着凌曜,嘴角慢慢牵起一个温柔的笑。
凌曜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那是他的母亲。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因为重病,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永远闭上眼睛的母亲。
“妈……”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平时那双总是冷静得能看透幻象的眼睛,此刻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悲伤,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他想再靠近一点,想看清母亲眼角的细纹,想闻闻她身上总是带着的、洗衣粉的清香味。
“凌曜!那是假的!”叶燃心头猛地一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镜城的幻象,它在骗你!”
玻璃后的“母亲”像是没听见叶燃的话,只是朝凌曜伸出手,声音清晰得仿佛就贴在他耳边,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诱惑:“小曜,外面危险,到妈妈这里来。这一次,妈妈不会再离开你了。”
凌曜的理智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一边是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后残留的遗憾——他总记得母亲临终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记得她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要好好活”;一边是清醒的认知——这是镜城的陷阱,是针对他内心最脆弱之处的攻击。两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拉扯,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周围的镜面突然开始剧烈波动,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池塘。家家户户的窗户玻璃里,楼道的公告栏上,甚至地面上积水形成的小水洼里,都开始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的系着围裙,有的拿着他小时候的作业本,可脸上的表情却在慢慢变化——从最初的温柔,渐渐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哀伤,继而扭曲成极致的痛苦。
“小曜……妈妈好痛……化疗针好疼啊……”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劝妈妈再试试别的疗法?是不是你也觉得妈妈麻烦了?”
“你答应过妈妈要好好活下去的,可你看看现在的自己,活得像个没有心的木偶……”
无数个“母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凌曜紧紧缠绕。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伤口——他永远记得母亲化疗时呕吐不止的样子,记得自己偷偷躲在病房外掉眼泪却不敢进去,记得母亲弥留之际,他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却连一句“别离开我”都说不出口。
凌曜痛苦地捂住耳朵,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叶燃连忙伸手撑住他的腋下,对着四周的幻象怒吼:“滚开!别碰他!”他挥起拳头砸向旁边一扇窗户,玻璃碎裂的声音却被那些重叠的“母亲”的声音盖了过去,丝毫不起作用。
就在这时,最初那扇玻璃门后的“母亲”动了。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脸上带着凌曜记忆里最清晰的、极致的不舍与悲伤。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精准地击穿了凌曜所有的防线——
“小曜……一个人……要好好的……”
这是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的话。
“妈——!”凌曜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眼中瞬间布满血丝。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猛地挣脱叶燃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玻璃门冲去。他不管这是不是幻象,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只想再靠近一点,再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片虚假的影子,也好过每次从梦里醒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他的手指距离玻璃门只有几厘米,几乎能触到那层冰凉的玻璃。可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突然炸开!
叶燃后发先至,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了那扇映照着“母亲”身影的玻璃门上。特制的镜面应声碎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有的擦过凌曜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玻璃后的幻象像是被掐断了信号的电视屏幕,瞬间扭曲、消散,连带着周围所有“母亲”的身影,都在同一时间消失无踪。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些窃窃私语、那些重叠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凌曜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想象中玻璃的冰凉。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空空如也的门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的泪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叶燃喘着粗气,收回的拳头被玻璃碎片划破,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他看着凌曜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揪得慌,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安慰的话,却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那些飞溅落地的玻璃碎片,并没有像之前的幻象一样消失。它们散落在地面上,每一片碎片的表面,都清晰地映照着一个人影。
那是他自己的脸。
可碎片中的“叶燃”,却和他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怨毒的背叛感。无数个“叶燃”从碎片里抬起头,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现实中的他。
叶燃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知道,镜城的反击开始了。而这一次,它的目标,换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