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养殖场飘着柳絮,林晚秋正带人给新产的猪崽做记号。冬冬举着缠红绳的竹竿跑来:“妈妈!广播说前线又打胜仗了!”
欢呼声未落,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碾过场院。政治处李干事钻出车门,帽檐压得极低:“林晚秋同志,请来值班室。”
值班室的挂钟滴答作响。李干事从公文包取出搪瓷缸,指节发白地摩挲着杯身上“献给最可爱的人”的红字:“沉舟同志他们团...执行穿插任务时遭遇伏击。”
林晚秋正在登记母猪产仔数,钢笔尖“啪”地折断在台账上。墨汁晕染开三月十七日的日期,正是陆沉舟最后一封家书里写着“勿念”的日子。
“具体情况?”她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吃惊,顺手拿过备用的铅笔。
“为掩护伤员转移,沉舟带突击队引开敌人火力。”李干事喉结滚动,“右臂被弹片击中,已送往河口野战医院。”
窗外传来猪崽欢快的哼叫,这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林晚秋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面前的报表上。报表上“待产母猪28头”的字样,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的思绪突然被这几个字带回到了陆沉舟离家前夜。那个夜晚,同样是在这盏灯下,陆沉舟默默地计算着生猪存栏数。他的右臂灵活地拨动着算珠,每一次的声响都像是在她耳边低语。
然而,如今的陆沉舟却已不再是那个能够自如地拨动算珠的人了。他的右臂因为一场意外而失去了往日的灵活,这让他在日常生活中都面临着诸多不便。
林晚秋不禁想起了陆沉舟受伤后的日子,他是如何努力地适应着新的生活,如何用左手去完成那些曾经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尽管他从未抱怨过,但林晚秋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和无奈。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窗外的猪崽还在欢快地哼叫着,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充满了期待。而林晚秋,却在这欢快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医生怎么说?”她打断汇报,指尖无意识搓着铅笔上的红漆。
李干事沉默着递过医疗简报。当看到“桡神经损伤,建议截肢”时,林晚秋突然起身打开药柜,清点银针的动作快得带风:“给我开通行证,我去河口。”
家属院炸了锅。马桂兰抱着哭闹的冬冬追到车旁:“晚秋!孩子我给你带着!你可要...”话堵在喉咙里,变成往行囊里塞鸡蛋的动作。
周婷婷默默递来个包袱:“我爹当年在朝鲜战场,也是针灸救回的腿。”打开是整套灸具和手抄穴位图。
伴随着吉普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林晚秋坐在驾驶座上,缓缓地将车倒出了家属院。就在这时,她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瞥见了一幕让她心头一热的场景——整个家属院的妇女们都静静地站在飞扬的尘土之中,目送着她离开。
林晚秋定睛看去,只见王秀英站在最前面,手中高举着一双刚刚纳好的布鞋,那鞋子的针脚细密而整齐,显然是她精心制作的。而在王秀英身旁,张嫂紧紧抱着一个腌菜坛子,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这些妇女们就像一排挺拔的白杨树,笔直地矗立在春风中,为林晚秋立成了一支送行的仪仗队。她们的身影在尘土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模糊,但林晚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们眼中的不舍和祝福。
三天两夜的颠簸中,林晚秋始终抱着针灸包。在转运站换车时,她看见担架上有个小战士正对着“拥军牌”罐头盒哭泣——那罐头上刻着“春”字,正是她在养殖场教孩子们刻的平安符。
“姐姐...”小战士认出她,“陆营长昏迷前一直攥着这个。”他递来半个掌心大的铁皮,是罐头盒剪成的梅花,花瓣磨得锃亮,花心刻着“盼”字。
野战医院设在蕉林深处。林晚秋跳下车时,正听见两个医生争执:“必须截肢!感染会要命!”“这是战斗英雄,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她拨开人群冲进帐篷。陆沉舟躺在行军床上,右臂缠着渗血的纱布,脸颊凹陷得吓人。最刺目的是他左手仍紧握着什么——是那枚罐头盒梅花,铁丝扎进了掌心。
“让我试试。”林晚秋打开针包,银针在煤油灯下泛冷光,“家传金针渡穴,配合草药外敷。”
主治医生刚要阻拦,床榻传来微弱声响。陆沉舟不知何时醒了,焦裂的嘴唇翕动着看向她左手——那里戴着他们结婚时买的银戒指,戒面已磨出毛边。
“同...意...”他用气音说,完好的左手艰难地比出三根手指。那是他们当年的约定:无论手术成败,不相怨,不相疑,不相弃。
当第一根银针刺入曲池穴,帐篷外忽然下起暴雨。林晚秋在雷鸣中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恍惚又回到他出征那夜,两人在灯下同看《黄帝内经》的时光。
“晚...秋...”陆沉舟忽然在剧痛中睁开眼,汗水浸透的眉眼竟漾开笑意,“罐头...我留了一罐...等回家...”
她俯身听清后半句时,眼泪终于砸在他胸前的功勋章上。他说的是:“等回家,咱们开罐头,庆祝结婚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