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在军区医院观察了一整天。期间,林晚秋寸步不离地守着,用陈老开的几味温和的清热化痰中药,小心翼翼地喂服。她依旧悄悄掺入微量灵泉,确保药效能最大程度发挥,又不留痕迹。孩子的体温稳步下降,呼吸平稳,到了傍晚时分,甚至能睁开眼,软软地叫一声“妈妈”,要水喝了。
这恢复速度,在张医生等年轻西医看来堪称奇迹,但在陈老眼中,却印证了他对林晚秋“家学渊源”的判断。他巡房时来看过两次,每次都只是搭搭脉,看看舌苔,并不多言,但那审视与探究的目光,却一次比一次深沉。
陆沉舟请了一天假,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守在病房。他看着妻子熟练地喂药、擦身、轻声安抚孩子,那种专注与沉稳,与他印象中那个温顺、甚至有些过于安静内向的妻子判若两人。他去打开水,用的是医院提供的、印着红字的铁皮暖水瓶;他去食堂打饭,用的是自带的铝制饭盒,打的也是最简单的病号餐——清淡的白粥和一点咸菜。他将粥递给林晚秋时,低声说:“你先吃,我看着冬冬。”
林晚秋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严肃与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她一时难以完全读懂的情绪,有关切,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她接过饭盒,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两人都微微一顿。
“你也吃。”她轻声说,将另一个饭盒推给他。是很简单的交流,却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暖意。
傍晚,冬冬再次安稳睡去。陈老第三次走了进来,这次,他手里拿着一本边缘磨损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孩子情况稳定了,明天再观察一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家调养。”陈老先说了病情,然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林晚秋身上,“林晚秋同志,占用你一点时间,我们聊聊?”
该来的总会来。林晚秋心下明了,她平静地点点头:“好的,陈院长。”
陆沉舟站起身,动作间带着军人的利落:“陈院长,那我……”
“陆参谋也坐吧,”陈老摆了摆手,语气随和了些,“不是什么机密事,就是探讨一下医术。你也听听,了解一下你爱人的本事。”这话说得颇有深意,陆沉舟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直,是个倾听的姿态。
陈老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拉过一张方凳,坐在了林晚秋对面,距离不远不近,既不过分压迫,也显得郑重。
“晚秋同志,”他换了更亲切的称呼,翻开笔记本,“昨晚情况紧急,很多话来不及细问。你用的安宫牛黄丸,据我所知,药材珍稀,炮制工艺复杂,现今存世且品相完好的不多。你家传的这丸药,年份几何?可能辨得出大致出处?”他的问题直接切入核心,带着老医者特有的严谨和对药材的痴迷。
林晚秋早已打好腹稿。她微微垂眸,做出回忆的姿态,语速平缓:“陈院长,不瞒您说,那药是我外公留下的。他早年曾在老家的‘济生堂’坐堂,这药据说是那时备下的,具体年份我不清楚,只知道蜡封极好,保存得当。药丸香气醇厚,色泽金黄,金衣完整,我判断药性未曾流失。”她避开了具体年代,只描述性状,这些都是空间提供的优质成药的特性,说出来也无可指摘。
“济生堂……”陈老沉吟着,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是个老字号了。看来你家学确实渊源。”他抬起眼,目光锐利,“那你所用针灸手法,取穴精准,刺入力度和深度都恰到好处,尤其是刺激丰隆穴时,暗含‘苍龟探穴’之妙,绝非普通家传手法那么简单。这,也是你外公所授?”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陆沉舟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拢,他虽不懂医,但也听出了陈老话里的深意。这已不仅仅是好奇,而是带着学术上的考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这个年代,很多东西都需要讲究“根正苗红”,技艺传承也不例外。
林晚秋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压力,心知这是最关键的一关。她不能露怯,也不能过分炫耀。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坦诚,带着适当的惋惜:“陈院长您眼力真好。不全是外公教的。外公去世得早,只留下几本手札和一些成药。那手札上用毛笔小楷记了许多案例和心得,关于惊厥痰闭的应对,就有好几页,上面除了安宫牛黄丸,还详细画了针灸取穴图和运针手法,旁边批注了‘导气归元,重在调和’之类的要诀。我……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自己琢磨,对照着书上的人体经络图比划,也在自己身上试过穴位感觉。昨晚是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就按记忆里的方法用了,幸好没有出错。”她将自己惊人的实践能力,归结于“自学成才”和“情急生智”,并将理论依据推给那本虚无缥缈但合情合理的“家传手札”。
陈老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笔记本的封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久经世故,自然听得出林晚秋话里有所保留,但这番说辞逻辑完整,态度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她提到了“导气归元,重在调和”这种切中中医辨证论治核心的理念,这绝非死记硬背能领悟的。
“自学能到如此地步……”陈老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叹和一丝爱才之心,“你的天分,实在难得。”他顿了顿,问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除了应对这等急症,对于日常的头痛脑热、妇人调理、小儿疳积之类,手札上可有记载?你可曾涉猎?”
“有的,”林晚秋点头,这次回答得更为流畅自然,“手札里分门别类,记载了不少常见病的方剂和调理法子。像家属院里常见的冻疮,可以用桂枝、干姜、红花煎水擦洗;孩子食积不化,可以用鸡内金研末拌在粥里。我自己平时也按方子备些常见的草药,家里人有不舒服,就试着用用,效果都还好。”她刻意举了些简单安全的例子,既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又避免了显得过于神通广大。
“哦?”陈老显然很感兴趣,“你还自己备药?可知用药首重辨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明白,”林晚秋态度恭谨,“所以我只敢用那些药性平和、记载明确的方子,而且每次都用很少的量,仔细观察反应。不懂的,绝不敢乱用。”她适时地表现出谨慎,这在一个“自学”者身上是极其重要的品质。
陈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他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晚秋同志,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如今国家正在提倡挖掘整理民间医药遗产,重视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我们医院呢,中医科力量一直比较薄弱,正需要你这样有潜力、有想法的年轻人。你虽然……嗯,没有正规学历,但能力摆在这里。我想邀请你,以后常来医院中医科走动走动,跟着看看门诊,参与一些病例讨论,算是……编外学习人员,你看怎么样?”
这无疑是抛出了橄榄枝!一个极其宝贵的机会!
林晚秋的心猛地跳快了。这正是她所期望的,一个能让她正大光明施展所学,又能继续学习提升的平台。她压下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先看向了陆沉舟。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陆沉舟和陈老都微微一动。
陆沉舟感受到妻子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征询,有期待,也有对他意见的尊重。他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涌动。他看向陈老,语气沉稳:“陈院长,感谢您的赏识。只是晚秋她毕竟是家属,没有正式编制,这样参与医院工作,是否符合规定?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他首先考虑的是纪律和影响,这是军人的本能。
陈老摆了摆手:“这个你放心。现在政策鼓励‘开门办院’,吸收民间优秀经验。我们这不算正式聘用,算是特约学习、技术交流,不占编制,不发工资,但可以提供一些学习资料和必要的实践机会。只要晚秋同志自己愿意,肯学,我这边没问题。”他看向林晚秋,“当然,这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可能还会遇到一些……不解和议论,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晚秋得到了丈夫无声的支持(他的提问本身就是一种为她考虑的姿态),又听到陈老解决了后顾之忧,再不犹豫。她站起身,向着陈老微微鞠了一躬,态度真诚:“陈院长,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愿意!我不怕辛苦,也不怕议论,只要能多学点东西,能帮上忙,我一定好好干!”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决心,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星光。
陆沉舟看着这样的妻子,一时有些怔忪。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鲜活、如此充满目标和神采的模样。印象里,她总是安静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琐碎的家务和照顾孩子中,像一颗被尘埃掩盖的珍珠。而此刻,尘埃拂去,明珠始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由组织介绍、经他同意娶回家的妻子,内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光芒与力量。
“好!好啊!”陈老欣慰地笑了起来,“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等孩子好了,你安顿好家里,随时来中医科找我!”他又转向陆沉舟,“陆参谋,你可是娶了个宝啊!要支持晚秋同志的工作!”
陆沉舟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陈院长。”
陈老又叮嘱了几句冬冬出院后的注意事项,便拿着笔记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熟睡孩子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沉的暮色。
林晚秋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些许不真实感中,她转过身,正对上陆沉舟凝视着她的目光。那目光很深,很复杂,带着探究,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欣赏?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想问什么?”林晚秋微微偏过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多?”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了一天。
林晚秋的心轻轻一颤。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走近病床,替冬冬掖了掖被角,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声音尽量平静:“以前在家,没什么事,就自己瞎琢磨。可能……是有点天赋吧。”她无法解释空间的存在,只能用天赋和努力来概括。
陆沉舟没有再追问。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家属院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更远处营区传来的隐约号声。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晚秋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既然陈院长给了机会,就好好把握。”他顿了顿,补充道,“家里的事,我会多分担。”
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甚至称不上温柔,但这句朴素的承诺,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晚秋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望着那个坚实的背影,鼻尖微微发酸,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流。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窗外,1978年的冬夜依旧寒冷,但病房内,似乎有某种冻结已久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生发出新的希望。历史的进程与个人的命运交织,林晚秋知道,她的人生,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而她和陆沉舟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