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劫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结着冰花的木窗棂,透过缝隙钻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瞳孔骤缩。
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正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带着霉味的毡毯。
“……”
他想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这具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皮肤上的伤口却奇异地传来麻痒感——那是愈合时才有的征兆。
床边的木凳发出轻微的响动。千劫猛地转头,看见那个被他掐过脖子的女孩端着陶碗站在那里,碗沿还冒着白汽。
她的脖颈上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淤痕,此刻正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喝……”她把碗递过来,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劫盯着那圈淤痕看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接碗,只是任由视线落在自己缠着布条的手臂上——昨天被碎石划破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已经能隐约摸到新生的皮肉。
这种恢复速度让他胃里一阵翻涌,陌生的恐慌感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叶莲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把碗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转身想走,却被千劫突然抓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
“痛……”叶莲娜皱起眉。
千劫立刻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女孩手腕细腻的触感,与记忆中那些冰冷的金属、滚烫的岩浆形成诡异的对比。
叶莲娜尽管还无法理解男子口中的音节,但是从那双眼睛中似乎可以看出抱歉的情绪……
叶莲娜没说话,只是端起碗,用勺子舀了点温水,小心地递到他嘴边。
这次千劫没有抗拒,温热的水流过喉咙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接下来的几天,千劫成了这间小木屋的“异类”。
叶莲娜的奶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总是坐在壁炉边织毛衣,浑浊的眼睛里藏着看不透的情绪。
她每天会端来黑面包和热汤,放在千劫床边转身离开……偶尔也会尝试着面前的男人交流……
千劫的恢复速度快得吓人。
第三天清晨,他醒来时发现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试着下床走路,虽然还有些踉跄,但比起前一天只能勉强坐起,已经是天壤之别。
“你……”叶莲娜端着木盆走进来,看到他站在窗前,惊得差点把盆摔在地上,“能……走了?”
他转头看她,阳光透过冰花照在他灰白色的短发上,泛着一层冷光。
“嗯。”他只发出一个音节,却比前几天清晰了许多……
叶莲娜这个时候似乎发现男人的学习速度很快!仅仅通过几句对话,似乎就可以发出可以被她们所理解的音符……
之后……
他开始帮着干活。
劈柴时,斧头在他手里轻得像玩具,一斧下去就能将碗口粗的木头劈成整齐的两半,飞溅的木屑在他脚边堆成小山。
挑水时,他能同时提起两只装满水的木桶,健步如飞地走过结着冰的独木桥,溅起的水花在他身后冻成细小的冰晶。
叶莲娜的奶奶看着他的眼神渐渐从警惕变成了惊讶,偶尔会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说几句什么,尽管大多听不懂,却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缓和。
“你……叫……什么?”第七天傍晚,叶莲娜坐在壁炉边搓麻绳,看着正在修理漏风窗户的千劫,突然问道。
千劫的动作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猩红的天空、燃烧的废墟、沾满血污的刀刃……最终定格在一个模糊的音节上。
“千……劫。”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我叫……千劫。”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叶莲娜惊讶地抬起头,手里的麻绳掉在地上。
“千劫?”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尝这两个字的味道……
千劫没说话,低头继续用木条固定窗框。
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呼啸着拍打窗棂,却仿佛被这小小的木屋隔绝在外,只剩下温暖的火光和偶尔响起的、笨拙的对话声。
“明天……我教你……说话。”叶莲娜捡起地上的麻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千劫握着木条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夜渐渐深了,壁炉里的火焰慢慢变小,只剩下通红的炭火。
千劫躺在干草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祖孙俩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这具陌生的身体里,似乎有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来自哪里,甚至不知道那些破碎的记忆意味着什么,但此刻,握着斧头的掌心残留的温度,壁炉里跳动的火光,还有那个女孩带着淤青的脖颈……都真实得让他心安……
……
壁炉里的炭火噼啪爆开火星时,千劫正蹲在木屋后的雪地里劈柴。
叶莲娜抱着木盆从屋里出来,冻得往棉袄里缩了缩脖子。
她看着千劫抡起斧头的背影,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穿着爷爷留下的旧棉衣,袖口磨得发毛,却依旧掩盖不住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斧头劈在冻土上的力道大得惊人,木柴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清晰,可他每次落斧的位置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千劫,”叶莲娜把木盆放在雪地上,里面是刚洗好的粗布衣裳,“奶奶让你进屋喝热汤。”
千劫转过头时,呼出的白气在他灰蓝色的睫毛上凝成了细霜。
他这几天说话已经利索了不少,虽然语调还带着点生硬的滞涩:“劈完这些。”
叶莲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足有半人高。
她早上出门拾柴时,这堆木头还歪歪扭扭地倒在雪地里,不过两个时辰,就被他收拾得像列队的士兵。
“够了,”她踢了踢脚边的积雪,靴底在冰面上滑出细微的声响,“够烧到开春了。”
千劫没说话,却还是放下了斧头。他走到木盆边,看着那些在冰水里泡得发硬的衣裳,突然伸手捞起一件——那是叶莲娜打满补丁的衬裙,被冻得硬邦邦的,像块青色的木板。
“我来。”他拎着衣裳往屋里走,留下叶莲娜愣在原地。
等她抱着木盆进屋时,正看见千劫蹲在壁炉边,把冻硬的衣裳凑近炭火烘烤。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细薄的布料时却意外地轻柔,火苗舔过衣摆的褶皱,在他手背上投下晃动的橘红色光斑。
“会烤坏的。”叶莲娜连忙放下木盆,从他手里抢过衬裙,“要先在温水里泡软。”
千劫看着她往大铁桶里倒热水,蒸汽腾起时模糊了她的侧脸。
他这才注意到叶莲娜的手指红肿开裂,虎口处还有道没愈合的冻疮,大概是昨天搓麻绳时磨破的。
千劫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这些天夜里总做的梦——猩红的雨落在手背上,黏腻的触感像极了此刻药膏的温热,可梦里的他握着的是沾满血的刀刃,而不是这样双带着冻疮的、纤细的手。
“好了。”他松开手,把油纸包塞回她手里,转身去看壁炉上炖着的汤。
陶罐里翻滚着褐色的肉汤,大概是昨天他在林子里套的野兔,香气混着松木的味道在屋里弥漫。
叶莲娜看着自己被药膏涂得亮晶晶的手指,突然笑了。“千劫,”她把油纸包收好,“你知道熊是怎么过冬的吗?”
千劫没回头:“睡觉。”
“对呀,”她蹲到他身边,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但我们不能睡,要储存食物,要修屋顶,要……等春天来。”
千劫看着陶罐里翻滚的气泡,突然想起刚醒那天,叶莲娜脖颈上的淤青。
那时他像头被激怒的野兽,眼里只有威胁和杀戮,是这屋里的烟火气一点点磨掉了他骨子里的戾气……
奶奶坐在摇椅上织毛衣的沙沙声,叶莲娜踩着木梯换窗纸时的哼歌声,还有此刻陶罐里咕嘟咕嘟的炖汤声,都在告诉他,这里不是梦里那个燃烧的废墟。
“汤好了。”叶莲娜掀开陶罐盖子,热气扑面而来时,她突然“呀”了一声。
千劫立刻转头,看见她指尖被蒸汽烫得发红。
他想也没想就抓起她的手按在雪地里——门口的雪堆被他特意堆在那里,说是备用的“冰袋”,叶莲娜当时还笑他小题大做。
“很疼?”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叶莲娜摇摇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雪地里冒起白汽:“你好像什么都懂。”
千劫沉默了。他确实懂——懂怎么快速止血,懂怎么处理烫伤,懂怎么在零下四十度的天气里保持体温。
这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比那些破碎的记忆清晰得多,可他宁愿不懂。
“学的。”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那天下午,叶莲娜教千劫写俄语字母。她在冻硬的雪地上用树枝写字,笔尖划过的地方融化出细小的水痕。
“这个是‘В’,念‘维’。”她指着一个像倒写的“山”字的字母,“和你名字里的‘劫’不一样,对吧?”
千劫蹲在她对面,睫毛上的霜花被阳光晒得融化,顺着脸颊滑下来。他看着雪地上的字母,突然伸手握住叶莲娜拿树枝的手,带着她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劫。”
“这是什么?”叶莲娜好奇地问。
“我的……名字。”千劫的手指有些僵硬,写出来的笔画像扭曲的荆棘,“灾难的意思。”
叶莲娜的手指顿了顿。她抬头看向千劫的眼睛,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总是蒙着层薄雾,像结了冰的湖面。
“不好听,”她抽回手,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叫‘春’怎么样?春天的春。”
千劫看着那个圆滚滚的太阳,突然想起梦里猩红的天空。
他摇了摇头:“千劫。”
叶莲娜也不勉强,捡起树枝继续写字。“好吧,”她的声音像落在雪地上的阳光,轻轻软软的,“那我教你说‘谢谢’,说‘麻烦了’,说……‘明天会好的’。”
千劫跟着她念。
他的发音还很生涩,像是在啃一块没煮烂的肉,但每一个音节都学得格外认真。
风吹过林梢,带着松针的清香,把两人的声音送向远方,惊起几只躲在树洞里的松鼠,吱吱叫着窜进了密林深处。
日子像壁炉里的炭火,不疾不徐地燃烧着。千劫的伤彻底好了,裸露的皮肤上只剩下几道浅粉色的疤痕,像是被雪覆盖的旧伤口。
他学会了说更多的话,虽然依旧惜字如金,却能听懂叶莲娜和奶奶的大部分对话。
他开始跟着叶莲娜去林子里拾柴。叶莲娜告诉他,哪棵松树的枯枝最容易燃烧,哪种浆果有毒不能碰,雪地里的脚印哪些是野兔的,哪些是狼的。
千劫总是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眼神锐利得像鹰,能在百米外就发现藏在雪堆里的陷阱——那些是以前逃难的人留下的,有些还带着生锈的铁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