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那带着无辜的疑问,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叶老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他看着秦牧那清澈中带着困惑的眼睛,心中更是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即便暂时蒙尘,其本能与底蕴,也远非常人所能及。
他并未直接回答秦牧的问题,而是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些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江家众人。
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刻意的威压,但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心中充满了惶恐与羞愧。
叶老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看来,江家诸位,对秦小友似乎有些……误解。”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误解”二字,如同两把软刀子,轻轻巧巧地剥开了江家众人最后一块遮羞布。
二叔公和江辰等人脸上火辣辣的,头垂得更低了。
“既然如此,老夫便多言几句,也算为秦小友正名。”叶老继续说道,他的目光落在依旧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江辰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方才听闻,似乎有人将赵家对江氏的打压,归咎于秦小友在拍卖会上‘狂妄无知’,得罪了赵家?”
他轻轻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
“殊不知,当日若非秦小友慧眼如炬,当场揭穿那本《千金翼方》乃民国高手仿作的赝品,恐怕在场不少附庸风雅、自以为得了宝贝之人,都要被赵家那小子蒙在鼓里,徒增笑柄。”
他这话,不仅再次坐实了秦牧辨伪的正确性,更是将那些当时附和赵天翔、如今又在这里指责秦牧的人,也暗暗讽刺了一遍。
几个当时也在拍卖会现场、曾对赵家“藏品”表示过赞叹的江家族人,此刻更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至于所谓‘得罪’……”叶老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赵家那点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不过是借题发挥,行那巧取豪夺之事罢了。将商业倾轧归咎于个人恩怨,未免太过儿戏,也……太过抬举赵家了。”
他三言两语,便将江辰等人精心编织的“罪状”拆解得支离破碎,将其本质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不过是赵家的贪婪和江家内部某些人的借机发难!
“更何况,”叶老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回到秦牧身上,那眼神中的欣赏毫不掩饰,“秦小友当日之所为,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有功?”有人下意识地喃喃重复,满脸不可思议。
“不错。”叶老颔首,语气郑重,“秦小友于古籍鉴定、医道药理之上的造诣,已臻化境。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直指核心,非学究天人、融会贯通者不能为也。”
“学究天人”四个字,如同四座大山,重重压在所有江家人的心头!
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叶老竟然用如此高的评价来形容秦牧?!
“便拿那‘通窍活血汤’中方剂配伍的弊端来说,”叶老似乎是为了让众人心服口服,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此方流传千年,历代医家皆循古法,无人质疑。唯有秦小友,一眼便看出其中多加了一味‘赤芍’,画蛇添足,不仅无益,反而可能贻误病情,引邪入里!”
他看向秦牧,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此等洞察力,堪称‘眼力无双’!老夫钻研此道数十载,亦未曾察觉此等细微谬误。秦小友一言,可谓惊醒梦中人。”
他这番解释,不仅彻底洗刷了秦牧“狂妄无知”的污名,更是将他抬到了一个令人仰望的“医道圣手”的高度!
用一个他们无法理解、却由叶老亲口认证的“高人”身份,完美解释了秦牧之前所有“异常”表现的合理性!
他不是傻。
他是境界太高,返璞归真!是不屑于,或者不擅长与俗人虚与委蛇!
最后,叶老抛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炸弹。
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唏嘘和……感激。
“不瞒诸位,老夫多年前于北地落下的一个旧疾,每逢阴雨严寒,便胸闷气短,隐痛难忍。访遍名医,收效甚微。”
“那日拍卖会,秦小友在提及‘天水岩洞’保存古籍环境时,曾无意间说了一句‘阴寒侵体,需以阳和之气温养,而非一味猛药驱散’。”
“老夫回来后,反复思量此语,恍然有所悟。调整了沿用多年的方子,佐以温养之法。不过旬月,这纠缠老夫多年的痼疾,竟……大为好转!”
叶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可以说,秦小友这无意间的一句提点,胜过千金良方!于老夫,有半师之谊!”
“轰——!”
如果说之前的“学究天人”、“眼力无双”还只是让人震撼。
那么这“半师之谊”、“胜过千金良方”,则彻底将秦牧捧上了神坛!
一个能让叶老尊称“半师”,并且治好了连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旧疾的年轻人……
他们刚才竟然口口声声骂他是“废物”、“灾星”?!
这已不仅仅是打脸了。
这简直是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用沾了盐水的鞭子反复抽打!
二叔公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江辰瘫在地上,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都已经出窍。
老太君死死攥着拐杖,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心中翻江倒海,充满了无尽的后悔和后怕!
江月月听着叶老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族人那精彩纷呈、如同开了染坊般的脸色,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
她的秦牧,不是累赘。
他是宝藏!是连叶老都要恭敬对待的瑰宝!
秦牧听着叶老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
他眨了眨眼,看着叶老,小声确认道:
“老爷爷,你的意思是……我那天随便说的话,帮到你了,你不难受了?”
叶老看着他纯净的眼神,郑重地点点头:“正是。多谢小友。”
秦牧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的、毫无杂质的笑容,像是做了一件好事被夸奖的孩子。
“那就好。”他憨憨地笑了笑,“不用谢的。”
他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祠堂那面挂着的《松鹤延年图》,眉头不自觉地又微微皱起。
叶老何等人物,立刻捕捉到他这细微的表情和目光所指,顿时对那幅画也产生了兴趣,笑问:“哦?小友似乎对贵府这幅古画,也有不同见解?”
此言一出,刚刚稍微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从秦牧身上移到了那幅被江家视为“门面”、已传承数代的《松鹤延年图》上!
老太君的脸色猛地一变。
二叔公江永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道:“叶老说笑了!此画乃是我江家祖传之物,经数代人手,怎会有问题?!秦牧他一个…一个…”
他想说“傻子”,但在叶老面前硬生生憋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秦牧被众人盯着,有些怯怯地往江月月身边靠了靠,但看着那画,还是遵从了内心的感觉,小声地、不确定地指着画上的某个细节说:
“那个…印章的红色…太新太艳了,像是…近几十年才有的洋红,和画的旧色不搭。”
“还有…松针的笔法,看起来有力,但…但里面藏着很多犹豫的‘贼笔’,不够流畅,像是…很用心地在模仿,但又不是那个味道。”
“最奇怪的是…那个边款……”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刻的字内容是老的,但刻刀的力道和走向…没有一点‘金石味’,反而像是…像是用电动工具磨出来的…”
秦牧每说一句,众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说的不是什么高深的专业术语,反而像是孩童直白的感受,但句句都点在古画作伪最核心的难点上(印泥年代、笔力神韵、雕刻工具)!
这比引经据典更具有冲击力——因为这更像是某种无法作伪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认知!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叶老神色凝重起来,对老太君拱了拱手:“江老夫人,可否让老夫近观一二?”
老太君嘴唇哆嗦,艰难地点了点头。
叶老上前,仔细审视那幅画,甚至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单片放大镜,观察了片刻。
良久,他缓缓放下放大镜,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处于“懵懂”状态的秦牧,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抽干了所有江家族人最后的力气。
叶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秦小友所言……一字不差。”
“此画笔墨精良,足以乱真,乃近代摹古高手所作,专攻‘扬州片’(仿明代苏州作坊特点的伪画)。但印泥、笔锋中的迟滞感,尤其是这处边款的机械刻痕,确是致命破绽。其真正年代,恐不超过…一甲子(60年)。”
“轰——!”
所有人的大脑都炸开了!
家族的荣耀象征,祠堂的镇宅之宝,竟然也是一幅赝品?!
而且还被他们一直羞辱的“傻子”赘婿,在这样一种场合下,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给揭穿了!
老太君踉跄一步,险些晕厥,被佣人慌忙扶住。
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羞耻和震动。
家族的脸,今天被彻底丢尽了!
其他族人表情极其精彩,从震惊、羞愧迅速转变为对秦牧的敬畏,以及对二叔公一系的埋怨和愤怒。
秦牧看着大家剧烈的反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有些无措地看向江月月,小声道:“月月,我…我又说错话了吗?”
江月月摇摇头, 同时紧紧握住秦牧的手,看着身边这个再次创造出奇迹的丈夫,心中澎湃万千。
有骄傲,有解气,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本该一直如此耀眼)。
叶老看着这场闹剧,目光最后落在秦牧身上,意味深长地缓缓道:
“江家藏龙卧虎,却明珠蒙尘而不自知。可惜,可叹!”
“今日老夫倒是开了眼界,竟有幸得见真正的……‘神鉴’。”
话音落下,唯有祠堂中央那幅被定为赝品的《松鹤延年图》,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