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未落定,风已止息。那道明黄诏书仍躺在石碑旁,一角卷起,像是被谁随手丢弃的旧物。我站在原地,指尖微动,掌心那道银痕隐隐发烫,仿佛在提醒我,有些东西一旦烙下,便再也抹不去。
苏青鸾的手还垂在身侧,剑已归鞘,但她站得极稳,像一株生根于山岩的松。她没有再问,只是看着我,目光沉静如深潭。
我知道她在等一个答案。
不是问我要不要走,而是问我——要往哪里去。
我缓缓抬眼,望向官道尽头。那里空无一人,却似有千军万马正踏尘而来。监国印信的威压、金榜题名的荣光、婚约铁律的束缚,层层叠叠压在心头,如同当年寒毒入髓时那种从骨缝里渗出的冷。可这一次,我不再颤抖。
十年苦读,三载潜修,为的是查案、解毒、洗冤。如今桩桩件件皆已了结。将军府血案昭雪,户部贪腐揭底,清虚子伏诛,寒毒尽消。我所求的,都已拿到。可为何,当这一切真正落定时,心中竟无半分欢喜?
因为我知道,若随那轿辇回宫,便不只是领功受赏那么简单。
我会被重新钉在“驸马”之位上,成为皇权棋局中一枚温顺的棋子。朝堂之上,人人称我状元郎,背地里却只道我是靠裙带攀附的幸臣。灵汐公主不会逼我圆婚,但她会用职责、用律法、用天下人的眼光,一点一点将我拖回那个金丝牢笼。
而她最狠的一招,是让我无法拒绝。
她说得对,我是唯一活着的证人。若我不回,便是畏罪潜逃;若我不言,便是包藏祸心。那些因我倒台的人,会反咬一口,说我构陷忠良,说我借案揽权。十年清誉,一朝尽毁。
可若我去呢?
我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紫宸殿外那一夜。我跪在雪中,寒毒发作,浑身冰冷,几乎断气。是她掀帘而出,递来一道手令,换我三年自由。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在赌命,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另一重枷锁的开端。
功名、权位、清白……这些曾是我拼死追逐的东西,此刻却像一根根细线,缠绕成网,越挣扎,勒得越紧。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只手写过策论,握过兵符,也曾在血契之时,紧紧扣住苏青鸾的手腕。它沾过墨,也染过血。它不该再为虚名所役,更不该再为他人所控。
我终于明白了太乙真人那句“凤命难绝”的真正含义。
凤命并非注定尊贵,而是注定不屈。它可以被压制,可以被利用,甚至可以被舍弃,但只要心火未熄,终有一日会破茧重生。
就像此刻。
我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苏青鸾脸上。她眉宇间仍有未散的怒意,却不再锋利如刀。她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做出抉择的人,也像是在等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
她微微一怔,瞳孔轻缩。
我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温热而坚定。她没有躲,也没有动,任由我将她的手握住。
那一刻,仿佛有风自山谷深处吹起,拂过残雪,掠过枯枝,卷起地上那角明黄诏书,将其远远抛入溪流。纸页翻飞,如一只折翼的鸟,最终沉入水底,再不见踪影。
我松开手,走向那枚鎏金印信。
它静静躺在石台上,边角火纹在晨光下泛着冷光,监国二字刻得极深,像是要嵌进石头里。这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束缚的凭证。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印面。
然后,五指收紧,将它拾起。
苏青鸾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没有回头,手臂高高扬起,用力一掷。
金印划出一道弧线,在空中翻转,映着初升的日光,宛如一颗坠落的星。它越过悬崖,坠向深谷,最终消失在云雾之中,连一声回响都未曾传来。
我站在崖边,任风吹动衣袍。
“走。”我说,“去终南山。”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苏青鸾终于动了。她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处山巅。那里云雾缭绕,终年积雪未化,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观星台还在,寒潭也还在,还有那棵老松,曾见证我们许下生死同命的誓言。
她伸手,反握住我的手,比刚才更紧。
我们转身,迈步前行。
脚下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大地在低语。身后药王谷渐远,谷口石碑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唯有那道被风吹走的诏书,再无人记得它的内容。
山路崎岖,我走得并不快。体内的冰火之力仍在调和,每一步都需谨慎运力。苏青鸾始终在我身侧,偶尔伸手扶一把,却不言语。我们之间无需多言,有些事,早在血契炼丹那一夜,就已经说尽了。
行至半山腰,天色忽变。
原本晴朗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云层翻涌,如潮水般退去。一道清光自九霄垂落,照在终南山顶。紧接着,一声凤鸣自天际响起,穿透云雾,震得山林簌簌作响。
那声音不似凡禽,也不似幻象。它清澈、悠远,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仿佛是从天地初开时传来的回响。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一只通体晶莹的冰凤正盘旋于高空,双翼展开,如雪刃割破苍穹。它的眼眸如寒星,直直望向我,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未落一字。
它绕山三周,最终俯冲而下,在我们头顶低空掠过。
一阵风扑面而来,带着终年不化的雪意。我下意识抬手,一片冰羽飘然落下,轻轻贴在掌心,瞬间化作一缕寒气,顺着经脉流入丹田。
那灵凤并未停留,振翅冲霄,转瞬消失在云海深处。
苏青鸾仰头望着,许久未语。待她收回视线时,眼中已无戾气,只剩平静。
“它回来了。”她低声说。
我点点头,握紧手中的残羽。
这不是告别,而是归来。
我们继续前行。
山路越来越陡,雪也越来越深。终南山的轮廓在前方渐渐清晰,观星台的影子隐现于松林之后。那里没有宫阙楼宇,没有权谋纷争,只有风雪与寂静,适合一个不愿再被世人记住的名字栖身。
苏青鸾忽然停下。
我侧目看她。
她望着远处山巅,唇动了动,似有话说。
就在此时,天边又是一声凤鸣。
比方才更近,更清晰。
我猛地抬头,只见那冰凤竟再度现身,自云端疾冲而下,直扑山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