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发梢滴落,砸在青石上碎成细点。我攀着岩壁浮出水面时,肺腑间像塞满了冰碴,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骨生疼。玄火酒的热力已在经脉中退去大半,寒毒如藤蔓缠心,寸寸收紧。
脚踩上岸的瞬间,膝盖一软,我单膝触地,掌心撑住湿冷石面。舌尖猛然咬破,血腥味冲上喉头,神志才没有随着力气一同溃散。
高台上一道身影立着,玄色道袍绣着暗金纹路,袖口微卷,露出一截苍白手腕。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唇角一扬:“命短之辈,学什么玄门术法?”
是清虚子。
我没抬头,只将五指缓缓收拢。掌心残留的潭水凝成一丝霜线,在皮肤表面游走,似有若无。这并非刻意运功,而是体内寒毒与玄火残力交锋后留下的异象,如今却成了我能握住的唯一锋芒。
“你既入了太乙观,便该知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钉入耳中,“道基未稳者强修高阶心法,不过是在燃命续灯。你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修为,是师父偏心。”
我终于抬眼。
他的眸色极淡,近乎透明,像是终年不见阳光的深井。可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审视,如同看一只困在阵中的蝼蚁。
苏青鸾忽然跨步上前,挡在我身前。她肩上的披风早已湿透,贴在身上,整个人还在微微发抖,却站得笔直。“师兄此言差矣。试炼本为验道,而非论人长短。师妹刚破潭心阵枢,尚未调息,何须急于苛责?”
清虚子轻笑一声,目光越过她,落在我脸上:“你说她是师妹?可她连真名都不敢用,身份藏得比山雾还深。这般欺瞒宗门之人,也配称‘道’字?”
我伸手,轻轻搭上苏青鸾的肩。
她一颤,却没有让开。
“让开。”我的声音很轻,却让她听懂了意思。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是压不住的担忧,最终还是侧身退至一旁,但仍站在三步之内,随时能出手。
我慢慢站直身体,衣袍上的水顺着指尖淌下,在石面汇成一小滩影。寒毒仍在四肢游走,但我已能控制脚步,也能开口说话。
“你说我命短?”我望着他,语气平静,“那你可知,为何太乙真人肯让我饮玄火酒?”
他眉梢微动,未答。
“因为他知道,”我一字一句道,“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延寿,而是为了断局。”
风掠过寒潭,吹起我湿透的发丝,扫过额角。那一瞬,我看见他眼神微变——不是惊,而是某种被触到隐处的警觉。
他负手转身,长袍拂过石台边缘,留下一句淡淡的话:“寒潭只是初试,后面还有三关。你若连这一关都要靠外物支撑,不如趁早退出,莫污了祖师设阵的本意。”
我没有回应。
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背对着我们说道:“对了,那鼎底符文,你可看清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竟知道我见到了铜鼎。
不等我反应,他已迈步离去,身影很快隐入远处薄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那道霜痕悄然融化,渗进皮肤,带来一阵刺麻般的痛感。
“你别理他。”苏青鸾低声说,靠近了些,“他是师父首徒,一向自视甚高,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我摇摇头,“他不是针对我。”
“那是为何?”
“他是冲着这试炼来的。”我看向潭心那片幽黑水域,“刚才那句话——‘鼎底符文’,不该是外人知道的事。他清楚我进了阵枢,甚至……可能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苏青鸾脸色变了变,“你是说,他一直在监视?”
我没回答。
太乙真人不知何时已不在原处。方才抛酒的高岩空荡无人,唯有拂尘划过的痕迹留在石上,像一道未写完的符。
我缓步走向岸边那座石亭,木质檐角已被岁月侵蚀,几片落叶卡在瓦缝间。坐下时,脊背贴上凉木,寒意顺着衣料渗入肌肤,反倒让我清醒几分。
苏青鸾跟进来,蹲在我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布,想替我擦头发。我避开了一下,她顿住,手悬在半空。
“我自己来。”我说。
她没坚持,只是把布放在一旁,低声道:“你觉得他会告诉师父吗?关于你女扮男装的事。”
我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边缘泛着青白,指尖仍有余寒未散。但这双手刚刚在潭底触碰到青铜鼎,感受到那些符文随心跳震动的频率。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那鼎不是死物,它是活的,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而清虚子,知道这一点。
“他不会去告发。”我慢慢卷起湿袖,露出小臂内侧一道淡红印记——那是凤命血脉在极端寒热交替下才会浮现的纹路,此刻正微微发烫。“他若想毁我,就不会提醒我鼎底有字。他是想引我去看,想让我……陷进去。”
苏青鸾盯着那道印记,呼吸一滞:“所以你真的……”
“我不确定。”我打断她,“但我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再来。”
“为什么?”
“因为我也看到了他的袖口。”我闭了闭眼,回忆起他转身时那一抹暗红,“那不是血迹,是朱砂混着符灰。他最近主持过秘祭,而且就在禁地深处。一个本该闭关的首徒突然现身寒潭,不是巧合。”
她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住了裙角。
亭外,潭水静静荡着涟漪。一片枯叶飘落水面,旋即被无形之力撕成碎片,沉入黑暗。
我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
“记住,”我盯着她的眼睛,“如果我再入潭,无论听到什么声音,看到谁出现,都不要下来。”
“可你刚才——”
“这次不一样。”我松开手,“上次是试炼,这次……可能是陷阱。”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钟响截断。
悠远,沉重,只敲了一下。
这是太乙观召集弟子的信号,但今日并未安排集会。
我们同时望向钟楼方向。
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一人影独立塔顶,手中持槌,衣袂不动。
是太乙真人。
他没有召唤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敲了这一记孤钟,便转身离去。
风穿亭而过,吹熄了角落里一盏残灯。
我低头,发现袖中那块布巾一角已被水浸透,上面缝着的字迹模糊不清。可我记得很清楚——
“若你忘了回来的路,我就一直站在原地。”
现在,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但我不能停。
我扶着亭柱起身,朝寒潭边缘走去。
水面平静如镜,映出我的脸:苍白,瘦削,双眼却亮得惊人。
苏青鸾追上来,挡在我面前:“你要做什么?”
“等他回来。”我说,“既然他想看我破阵,那就让他看个清楚。”
我抬起右手,指尖再度凝出那缕霜线,轻轻点向水面。
涟漪扩散,一圈,两圈。
第三圈时,水底忽然闪过一道赤光,转瞬即逝。
我收回手,听见自己说:
“清虚子,你既然敢设局,就别怕我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