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田埂上的野草沾上暮色里的潮气,散去白日里的暑气。
阮昭收紧缰绳,寻找一处山涧补充饮水。
捧起一捧水浇在脸上,缓解面上微微的刺痛,唇上多几条裂口,轻轻一动就会冒出血珠。
他收敛所有饰品,全身青灰色的麻衣,若不是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如同是普通贫苦人家的男儿。
从这里到青岚郡一千二百里,本地的官吏组织打捞,如今靖澜却是不信任何人,调查的官员和亲卫最短也要七八日才能到达。
阮昭后脚出发,经过沿途驿站便换一匹马。
日夜不息。
两日就走了一半行程。
他喝完最后一口水,扯上面巾,翻身骑上马,实在累得承受不住,就在山上随意找棵树休憩一下,又上路。
跨过山岚,余晖洒金一般落在田野中,像是坠下的星辰。
迎面的风凛冽,仿若刀刃割在脸上,墨一样的长发飘扬在风中,阮昭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平静。
他不相信陆吹笙会死。
跨过了蜿蜒的路,下一程便是尽头。
*
院外蝉鸣聒噪得紧。
粗陶汤盆里盛着山鸡汤,里面还采的野蘑,喷香四溢。
张二娘给两个小儿夹了一块肉,便让他们自己在一旁啃。
“你们有什么打算。”
外面的官府正在清人,从南边到北边,连着三个村落都翻遍了。
如果有外乡人定是要向官府汇报,张二娘也不敢拿全家老小的性命作赌。
她的言下之意,吹笙要尽早离开。
“这几日多蒙二娘照拂,断不会给你添麻烦。”吹笙闻言说道。
“我、我不是要赶你们走。”张二娘嗫嚅说了一句:“实在是查的太严了。”
就算是吹笙给了足够的报酬,她也不敢花出去的。
财锦动人心,当时看他们可怜又起了贪欲。
未曾料想是官府通缉的人。
吹笙并未与她说明身份,一来青岚郡内部定有官员跟这事扯着勾连。
二来,按路程算,坠船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云都,靖澜若要派人来寻,想必也近了。
张二娘她们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眼下她更忧心的是,背后的人没有找到人,狗急跳墙,难保不会拿这村里的人撒气。
这里离那日坠船的江滩太近了。
思来想去,竟像是怎么走都是死局。
吹笙垂了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淡的阴影。
张二娘看她周身沉郁的气压,憋了许久,终是开口道:“其实……后面的黑松林里,还有座空屋子。”
“是我老母打猎歇脚用的,村里人都不知道。”
“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去哪里躲躲。“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还有夫郎孩子,实在是怕被查到,你们万不能供出我来”
吹笙的指尖松了松,说道:“多谢二娘。”
又郑重补充:“我绝对不会牵扯到你半分。”
午夜的深林,像是一张吃人的嘴巴,山林之中只有树叶摩挲的声响,偶尔一声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
这间小屋,实在是隐蔽,接连翻过两座山才到达。
是一间木屋,中间摆着张断了条腿的木桌,许久没有住人,地板上还积了一层厚灰。
“就是这儿。”张二娘扶着门框喘匀气,“现在日子过得下去,没多少人上山打猎了。”
她眉毛拧成个疙瘩,有些愧疚:“大妹子,你可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要是被查到,一家人都要掉脑袋。”
又说道:“那些钱我也不会还你,要留着给娃娃们读书了。”
吹笙知晓她的顾虑,“二娘已对我们仁至义尽。”
“还请多留意一下,村里有什么事情劳烦告知一声。”
等把两人安顿好,张二娘再次摸黑下了山。
于竹拿出火折子点着木屋中许久未用的油灯。
小昏黄的光晕一圈圈漾开,勉强照亮半间屋子。
火光落在于竹脸上,柔化了清俊的眉眼,显得有些温润“妻主,这样能看见吗?”
说完,他又把油灯往这边挪一下。
幸好是仲夏,即便在深山里也不大冷。
吹笙顺势握住他的手。
竹往吹笙身边挨了挨,靠在她肩头上。
他能闻见她发丝上的冷香,现在多了一股胰皂的草木气息,让人觉得踏实。
不自觉往吹笙怀里缩了缩,脸颊蹭过她的衣襟。
似乎在这个人身边,就什么也不怕了。
思绪却像被风勾着,不自觉飘远。
鼻尖似乎又闻见了那日船舱里的焦糊味,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茫茫大江,似乎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吹笙一把护住他,声音清晰落在耳边:“别怕,我带你走。”
想到那日冰冷的江水,于竹甚至绝望,若是为了护着他,妻主葬身在江河里怎么办。
于竹难受地喘不过气。
“幸好…… 幸好妻主没事。”于竹喃喃,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好压下去那些翻涌的后怕。
吹笙抬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的眼尾——不过几日,他眼窝都深了。
有些像刚来的时候,真正得瘦得像一条竹竿。
株靠她的爱细细浇灌才长得繁茂的小竹子,吹笙舍不得他枯萎。
“我没和小竹子白头,怎么肯舍得死。”她的声音像是浸在温水里,“我自然有把握,也抛不下你。”
听见这个字眼,于竹身躯猛地一震,“妻主,不能死。”
于竹心口像是被两根线拉扯着,怕吹笙因为他抛却自身安危。
他也想永远不离开,又怕成为吹笙的拖累。
“…… 就算是为了我,妻主也该先顾着自己。”他把脸埋在吹笙颈窝,“就算没了我,也会有很多人来爱妻主.......”
他没说下去,喉结滚了滚,压下涌上的酸意。
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些包含爱念的目光,像黑暗中藤蔓,悄无声息缠在周围。
等着他,只等他分神的瞬间,就想把他挤开,夺走那份独属的偏爱。
是吹笙的爱给他镶上金身,除了她,世上再无人爱他了。
如今想来,再有一个人来爱吹笙也好。
是那种有权势、金钱,能在她陷入死局时递上生路的人。
偏爱少一点、在意少一点......也好。
心脏疼得像被针扎似的,昏暗中,他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细细望着吹笙的脸。
忍不住伸出手,盖住她的眼,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掌心的睫羽轻颤。
就这样不看着我,也不算难以忍受。
于竹几乎要消散在风里的声音:“妻主…… 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