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车把的手还没松开,阿辞已经先一步跨下车。他动作很轻,顺手把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水珠顺着袖口滴到地板上,在灯光下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迹。
我低头整理外卖箱,指尖碰到那张他放进夹层的纸,没拿出来看。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塑料袋窸窣响。我想起刚才天桥上的对话,心口还热着,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红薯。
可就在我抬头的一瞬,目光扫过茶几——他的手机落在那儿,屏幕亮了。
屏保是一张照片。
我愣住。
照片里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头歪靠在电动车后座上,眼睛闭着,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背景是条窄巷,梧桐叶落了一地,阳光斜斜切过墙角。我认得这条路,是我常走的捷径,但……我不记得自己睡过。
更不对劲的是右下角的时间:2023年8月17日。
我盯着那串数字,心跳慢了半拍。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后的暴雨夜。那时宾利撞上我的车,他满头是血地坐进我后座,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是10月5日。
这张照片早了将近两个月。
我伸手拿过手机,指尖有点抖。他没设密码,解锁画面直接跳进相册。最新文件夹叫“未发送”,点进去,一张接一张,全是我。
我在厨房煮面,背对着镜头,袖子卷到手肘;
我蹲在阳台给绿萝换盆,袜子滑下来一半;
我半夜醒来喝水,头发乱糟糟地翘着;
还有一次,我挠脚心,表情扭曲,连自己看了都想笑。
每一张都拍得很自然,像是随手抓拍,却又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最放松、最不设防的样子。没有一张是我主动摆姿势的,也没有任何一张我知道有人在拍。
我猛地抬头。
阿辞正站在水槽前洗手,水流哗哗响。他低着头,手指一节节搓过,动作很认真,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
“这些照片,”我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裂了,“是谁拍的?”
他手顿了一下。
水珠从指缝滴落,砸进池子里。
他没回头,只慢慢关掉水龙头,擦干手,才转过身来。眼神落在我手中的手机上,又抬起来看我。
“是我。”他说。
空气一下子绷紧了。
“可我们那时候还不认识。”我盯着他,“你怎么可能拍到我?你是不是……早就跟着我了?”
他没动,也没解释,只是朝我走近一步,伸手要拿回手机。
我往后退了半步,攥紧了它:“回答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拍的?为什么会有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天会撞上我?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他停住。
喉结动了动。
嘴唇张了张,最终只吐出几个字:“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怔在原地。
那一刻,天桥上的暖意、他递来的方糖、锡纸包着的甜味……全都碎了。不是被风吹散的,是被人亲手撕开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他是那个会在半夜摸黑关灯怕我吵的人吗?
是那个发烧时迷迷糊糊喊“晚晚别走”的人吗?
还是说,这一切温柔,都是建立在他早已掌握我所有行踪的基础上?
“所以,”我声音哑了,“你接近我,根本不是意外?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有挣扎,也有痛。但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我冷笑一声,手指划过屏幕,翻到最后几张。有一张是我坐在楼道台阶上吃便当,低头咬饭团的样子。拍摄角度是从对面二楼窗口斜拍下来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我的脸。
“这是我家楼下。”我说,“你站在这里拍我?多久了?每天?还是每次我出门,你都在看着?”
他终于开口:“我没有监视你。”
“那你告诉我,这些照片怎么来的?时间怎么对不上?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他沉默着,手指微微蜷起,像是在克制什么。然后他转身,走向卧室。
“阿辞!”我喊住他。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别用‘现在不能说’这种话搪塞我。我不是小孩子,我可以承受真相,但承受不了欺骗。”
他肩膀颤了一下。
还是走了进去。
门轻轻合上,没锁,但那道缝隙像刀一样割开了屋里的空气。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他的手机。屏幕暗了,映出我模糊的脸。我盯着那张倒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过去两个月里,他总能在我不经意的时候递来热牛奶;
我随口提过一句泡面太咸,第二天他就买了低钠的牌子;
我说过怕黑,他从此再也不在夜里开大灯。
我以为那是关心,是默契,是心动的痕迹。
可现在想想,那些也许根本不是偶然。
是他早就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习惯什么。
甚至……他知道我会在哪个雨夜出现,知道我会停下,知道我会扶起他。
所以我救他,从来都不是巧合。
而是他等来的。
我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机放在腿上。屋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发出轻微的嗡鸣。我低头看着那张屏保照片,又翻了一遍“未发送”相册。
九十九张。
每一张都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那张他放进外卖箱的纸。边缘已经磨毛,折痕很深,像是被反复打开又折好。
我没拆开。
现在我不想看。
我现在只想弄明白,这个男人到底藏着多少我没看见的事。
我站起身,走向卧室门口。
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他坐在床沿,背对着我,左手按着太阳穴,右手握成拳抵在膝盖上。他的呼吸很沉,像是在忍耐什么。
我没敲门。
也没叫他名字。
我只是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推。
他听见动静,肩膀僵了一下,却没有阻止。
我走进去,目光扫过房间角落。行李箱靠在墙边,是他当初带过来的那个深灰色硬壳箱,一直没打开过。
我蹲下身,拉开拉链。
里面叠着几件衬衫,整齐得不像临时收拾的。我一件件翻出来,直到摸到箱底一块硬纸板。
掀开衬板,下面压着一本薄册子。
封皮是素色的,没有字。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贴着一张小照片——是我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我的心跳骤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