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还抵在铁皮罐的盖子上,那声轻响在耳边回荡。他靠在我肩上的气息很稳,像是终于把某件藏了很久的事说出口后,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屋外的风忽然停了,窗帘不再晃动。我以为这一夜就这样安静地落定,可他却慢慢直起身,手掌从我发间滑下,转身走向卧室。脚步很轻,像怕惊扰刚安放好的某种默契。
我坐着没动,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空了的存钱罐。它歪在地板缝里,像个被卸下重担的老朋友。直到他重新出现,手里多了一支磨砂玻璃瓶,我才收回视线。
他蹲下来,把瓶子放进我掌心。瓶身温热,像是被他握了很久。底部刻着两行极细的小字,我看不清,只觉得那笔画熟悉得让人心颤。
“这是我做的。”他说,“三个月。”
我没说话,只是翻过手,让瓶子在掌中转了个圈。没有标签,没有品牌,甚至连颜色都不是常见的乳白,而是带着一点灰蓝的调子,像雨后的天光。
他拧开盖子,用指尖蘸了一点,先涂在自己手上。然后轻轻托起我的手腕,动作小心得像碰一件易碎品。
凉意最先爬上皮肤,紧接着是一股冷冽的气息钻进鼻腔——是雨的味道。不是城市里混着尘土的湿气,而是暴雨砸在柏油路上那种干净又锋利的湿冷。我呼吸一滞。
“前调。”他低声说,“那天晚上,你站在雨里,头发全湿了,电动车倒在一旁。”
我睫毛颤了颤。那晚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红灯亮着,我急刹车,车轮打滑,撞上黑色轿车的瞬间,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香味还在变化。随着体温唤醒油脂,一股暖甜慢慢浮上来——焦糖、红薯皮烤裂时的香气,还有便利店门口那盏昏黄灯泡下的温度。我记得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学会说“谢谢”,我把一颗糖塞进他手里,他笨拙地攥着,指节都泛了白。
“中调。”他声音更低了些,“你在便利店里买烤红薯,递给我一半。我说太甜,其实……是第一次吃到会让人想笑的食物。”
我想笑,喉咙却发紧。
尾调来得更慢,也更沉。它不像前两种味道那样有具体的场景,而是一种贴着皮肤蔓延开来的气息——木头、暖汗、心跳共振的热度。我猛地抬头,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发烫。
“这个……”我声音比预想的哑,“是你身上的味道?”
他没答,只是继续揉着我的手指,力道很轻,却让我无法抽离。
“还是你的荷尔蒙?”我试着调侃,可语气里的颤抖出卖了我。
他终于停下动作,俯身靠近。鼻尖擦过我的耳廓,呼吸滚烫:“前调,是命运把你带到我身边。”
他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中调,是你教会我什么是暖。”
我没有挣扎,也不敢动。
“尾调……”他顿了一下,嗓音沉得像深夜的潮水,“是我每天夜里想抱住你,却不敢动的煎熬。”
空气凝住了。
窗外忽然炸开一朵烟火,金红色的光从窗帘缝隙泼进来,洒在他半边脸上。我看见他眼底翻涌的东西,像压抑已久的火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还想说什么,可他已经松开我的手,双臂环住我的腰,将我整个人拉进怀里。后颈被他一手托住,另一只手仍握着我的手腕,护手霜的余香在我们之间流转,缠绕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我靠在他胸前,听见他心跳快得不像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调这个的?”我闭着眼问。
“从你说‘今天真好’那天。”他下巴落在我发间,“我去买了香料书,查了挥发系数,试了二十七种基底油。每次失败就重来,直到闻到那一刻的感觉。”
“为什么要做这个?”
“因为照片只能看。”他轻声说,“但气味……能让你回到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人身边。”
我忽然想起什么:“那你以后还会做别的吗?比如……洗衣粉的味道?”
他笑了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出租屋的每一缕空气都做成香水。”
“别太夸张。”
“不夸张。”他收紧手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给我的每一分温度,我都记得。”
屋外的烟火还在放,一簇接一簇,像是永不停歇。屋里灯光柔和,护手霜的瓶子倒在茶几边缘,瓶口残留一抹未干的乳白。
我慢慢抬起手,在他胸口蹭了蹭指尖。“有点黏。”
“我去拿毛巾。”他松开我,起身要走。
“等等。”我抓住他衣角。
他回头。
我盯着那支瓶子,忽然问:“LY和Zc……是谁的名字缩写?”
他静了一瞬,然后坐回来,指尖抚过瓶底那两行小字:“苏晚的‘晚’,是夕阳落下的‘晚’。而我名字里的‘辞’,是告别的‘辞’。”
“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如果那天我不曾失忆,是不是就不会留下。”
我没说话。
他握住我的手,把护手霜重新塞进我掌心:“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是在告别,是在……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你在这里,我在你身边,这不是一场梦。”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瓶子,忽然觉得这小小一支东西,装的不只是气味,而是他一点点找回自己的过程——从茫然无措的男人,到愿意为一句玩笑话去学摄影、为一段记忆调配香水的人。
“明天还能用吗?”我问。
“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能补。”
“那……我现在可以试试别的味道吗?”
“比如?”
“比如你煮糊的面汤味。”
他皱眉:“那也算纪念?”
“当然。”我笑,“那是你第一次独立完成一顿饭,虽然最后还是我吃的。”
“下次不会糊了。”
“我相信你。”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凑近,额头抵住我的。距离太近,我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温热,混合着护手霜最后一丝尾调的沉香。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很轻。
“嗯?”
“如果有一天,我记起所有事……”
我心头一紧。
“你会不会躲开我?”
我望着他眼睛,那里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一个人最原始的恐惧——怕失去已经触碰到的光。
“不会。”我说,“因为你现在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像是落下了一场雪后的晴空。
“够了。”他低声说,“这就够了。”
窗外最后一朵烟火升空,绽成一片银雨。屋内灯光微晃,映着他低垂的眼睫。他慢慢把我拉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这一刻嵌进骨头里。
我靠着他,听见他心跳一声声落下,和护手霜的余香一起,沉入这个尚未结束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