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晚一些。暖融融的冬日,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仿佛连这座帝都的节奏都放慢了下来。
然而,这一日,整个长安,都沸腾了。
右丞相陆瑁,平定南中,凯旋归来。
从城南到皇城正门,十里长街,被热情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蜀锦织成的彩带,高悬于酒楼茶坊之上;芬芳的鲜花,如同雨点般,从少女们的手中抛洒而下。
“丞相千岁!”
“大汉威武!”
人们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想要一睹这位传奇丞相的风采。在他们的想象中,这位在一个月内,便将十万之乱谈笑间平定的国之栋梁,定然是身披金甲,气宇轩昂,身后跟着一支军容鼎盛,气吞山河的无敌之师。
然而,当凯旋队伍的先头部队,真正出现在长街尽头时,所有的欢呼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
整条长街,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啊……
他们没有鲜亮的铠甲,只有破烂不堪,沾满污泥与血迹的布衣。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列,一个个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们没有高昂的士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疲惫。
他们不像是一支凯旋的军队。
他们,更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凯旋的鬼魂。
这支军队,正是跟随陆瑁,穿越了“哑巴林”的虎步营残部。
他们身上,还带着原始丛林的瘴气与腐败气息,与成都的繁华与芬芳,格格不入。他们那空洞而冷酷的眼神,扫过街道两旁那些兴高采烈的人群时,竟让那些百姓,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敬畏,所取代。
人们终于意识到,那份轻飘飘的,写在捷报上的“大捷”二字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残酷的血与火。
而走在这支军队最前方的,便是陆瑁。
他没有骑马,而是和他的士兵一样,徒步而行。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朝服,但那无法掩盖他消瘦的面颊,与眼窝深处的疲惫。他的气色,甚至比他身后那些士兵,好不了多少。
他没有理会周围百姓那复杂的目光,只是领着他的军队,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过这十里长街。
这不像是一场凯旋。
这更像是一场,沉默的示威。
他,和他身后的虎步营,像一把刚刚从血水中抽出的,带着森然寒气的利剑。他将这把剑,毫不掩饰地,展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带回了胜利,也带回了恐惧。
他要让所有成都的公卿贵族,世家大族们,都亲眼看一看。看一看他陆瑁,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守护这个国家的。
当队伍行至皇城门前时,大司马蒋琬、尚书令费祎,御史大夫董允,领着百官,早已在此等候。
“恭迎丞相凯旋。”费祎和蒋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疏远。
陆瑁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
“文伟,陛下呢?”
“陛下,正在太极殿,等候丞相。”费祎答道。
陆瑁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对身后那近四千名虎步营将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兄弟们,我带你们,回家了。”
“去吧,回到你们的营地,回到你们的家人身边。沐浴,更衣,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好觉。”
“你们的功勋,陛下与我,绝不会忘记。”
“喏!”
近四千名士兵,用沙哑的,却依旧整齐划一的声音,回应着他们的统帅。然后,在副将的带领下,他们转身,沉默地,离开了皇城。
他们离去的背影,与周围的繁华,依旧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陆瑁这才转过身,对费祎和董允,淡淡地说道:
“走吧,去面见陛下。”
他迈步踏上通往太极殿的白玉石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
百官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
太极殿内,庄严肃穆。
刘禅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端坐于龙椅之上。珠帘之后,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睛,此刻,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帝王的威严。
陆瑁行至殿中,对着刘禅,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臣,右丞相,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陆瑁,幸不辱命,平定南中,特来向陛下复命。”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刘禅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让他平身。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的气氛,几乎要凝固。
然后,他猛地一拍龙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好一个幸不辱命!”
刘禅的声音,冰冷而愤怒,如同九天之上的滚滚惊雷!
“陆瑁!你可知罪!”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让殿内所有的官员,都心头一颤!
他们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龙椅上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雷霆震怒的皇帝。
而跪在地上的陆瑁,却仿佛早有预料,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臣,知罪。”
“你知罪?!”刘禅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走下丹陛,一步一步,走到陆瑁的面前。冕冠上的珠帘,随着他的走动,不断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朕让你去平叛,是让你去安抚南中!不是让你去屠戮!不是让你去放火!”
刘禅将一卷竹简,狠狠地,摔在了陆瑁的面前。
那是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上面用最激烈的言辞,控诉着陆瑁在南中犯下的“暴行”。
“火烧苏祁祖地,毁其家园,绝其根本!此,非仁者所为!”
“强令南中各部,纳质、改制、上缴兵权!此,非信义之举!”
“你将我大汉的仁德信义,置于何地?!你将先丞相‘攻心为上’的遗训,置于何地?!”
刘禅的每一句质问,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董允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没有想到,这位一向被他们视为“仁弱”的陛下,竟有如此魄力,敢当着满朝文武,如此严厉地申斥这位功高盖主的权臣!
费祎则是眉头紧锁,他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陛下的愤怒,太过“完美”,太过“精准”,仿佛是照着剧本在演。
而跪在地上的陆瑁,依旧是那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陛下所言,句句属实。臣,无从辩驳。”
“无从辩驳?”刘禅冷笑一声,“朕看你,是根本不屑于辩驳吧!”
“在你陆瑁心中,只要能赢,便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便可以血流成河!”
“朕问你!你这么做,与那残暴的曹魏,与那背信弃义的东吴,有何区别!”
这句话,诛心至极!
直接将陆瑁的行为,定性为了与国贼无异!
殿内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他们生怕,下一刻,就是一场血溅当场的君臣决裂。
陆瑁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与不甘。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
“陛下。”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臣所为,确非王道。”
“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南中之乱,根源在于孟获死后,权力的真空,以及各部落蠢蠢-欲-动的野心。若依旧沿用先丞相之怀柔之策,七擒之后,或许能再换来十年安稳。但十年之后呢?当大汉正在北伐的关键时刻,南中再次烽烟四起,届时,又当如何?”
“臣,不敢赌。大汉,也赌不起。”
“所以,臣选择了一条,最直接,也最残酷的路。”
“臣用一场大火,烧掉了苏祁人所有的希望,也烧掉了所有部落不切实际的幻想。”
“臣用严苛的律法,将他们,强行绑上我大汉的战车。从此,他们的荣辱兴衰,与大汉一体。他们,再无退路。”
“如此,或可换来南中,三十年,乃至五十年的,长治久安。”
“用臣一人之骂名,换大汉数十年稳固的后方。这笔买卖,臣觉得,划算。”
陆瑁抬起眼,直视着刘禅。
那目光之中,没有臣子的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平等的,托付与信任。
“臣,今日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汉的北伐大业。若陛下认为臣错了,请陛下,收回臣的一切职权,将臣,打入天牢,明正典刑!”
“臣,绝无半句怨言!”
说罢,他将头上的官帽,摘下,双手奉上,然后,重重地,叩首在地。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陆瑁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是一种何等的坦然!何等的担当!
他承认自己的“恶”,却又将这“恶”,与整个国家的未来,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让刘禅,如何选择?
杀了陆瑁?等于是否定了这场大捷,否定了南中未来的稳定。
不杀陆瑁?等于,是默许了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霸道行径。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刘禅看着伏在地上的陆瑁,又看了看满朝文武那一张张复杂的脸。
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与陆瑁,早已商量好的,一出双簧。
一出“天子的雷霆,与丞相的雨露”的,完美双簧。
刘禅知道,陆瑁需要一场“申斥”,来平息朝野上下的非议,尤其是那些坚守儒家“仁德”之道的士大夫们的不满。
而刘禅,也需要一场“雷霆之怒”,来向所有人,宣示自己的存在感。宣示他,才是这个帝国的最高主宰。他可以放权给陆瑁,同样,也可以“制裁”陆瑁。
这是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
刘禅缓缓地,走回了龙椅。
他坐下,沉默了许久。
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无比艰难的内心挣扎。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陆爱卿,平叛有功,其功,当赏。”
“但,行事酷烈,有伤天和,其过,亦当罚。”
“功过,不能相抵。”
“朕决定,罚你闭门思过三月,停发半年俸禄。在此期间,丞相府之一切军务,暂交由大司马蒋琬和大将军姜维,共同署理。”
“至于你的功劳,朕会记下。待你思过结束,再行封赏。”
“你,可服?”
这个判决,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雷声大,雨点小。
看似严厉,实则,却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闭门思过,停发俸禄,对于陆瑁这样的权臣来说,根本不痛不痒。这更像是一种,保护。
让他暂时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避一避风头。
董允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想出列反驳,但看了看龙椅上刘禅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那依旧跪伏着的陆瑁,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陆瑁,再一次,深深叩首。
“臣,领罪。谢陛下,天恩。”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就以这样一种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汹涌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陆瑁,交出了权力,回府“思过”。
而刘禅,则通过这场表演,真正地,将“帝王之术”,这四个字,刻入了所有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