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守望古城并未沉睡。
金枭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六七十名经历过血火的守望者老兵,闻讯聚拢而来,几乎是守望者全员了。
他们沉默着,脸上刻着风霜与旧疤,眼中却燃着压抑了太久的火焰,无声地诉说着对宇文家族积郁已久的愤恨。
民心所向,可见一斑。
鹤元劫并未尽数动用。
他仔细甄别,留下了一二十名年纪最长、或眼中有家室牵绊柔光的老兵,严令他们驻守古城,维持秩序,谨防不测。
最终筛选出的五十人,皆是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精悍之辈,在夜色下无声集结。
照御国千雪的计谋,这便是“十步杀”中的“一步杀”,已经完成。
这群人许多在西区事变之前就是守望者,历经鲁德龙时代,经历了天岚保卫战,还有两次大清理,是天岚最铁血的战士。
鹤元劫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或沧桑、或年轻却已写满坚毅的面孔,胸腔中被悲愤和责任感填满。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战,诸位皆知因何而起。非为军功爵禄,只为讨还血债。不只是一个人一个家的血债,是无数黎民百姓的血债。消息,绝不可走漏半分。诸位……拜托了。”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决心和最严厉的警告。
“是!”五十名守望者精兵齐行天岚军礼,吼声震天。
命令如下:全员在守望古城休息三个时辰,养精蓄锐,黎明之前,行动开始。有从报纸上裁下来的宇文庭信和宇文启画像在守望古城间传看,这二人是重中之重!
安排已定,鹤元劫命两名最沉稳的老兵,将那只盛放着齐稚头颅的木匣,以厚实的油布层层包裹妥帖,运至古城角落处那片松林的废弃枯井,小心翼翼地将木匣坠入井底深处。而后在井中灌水,再唤来南荣世子将水冻住。
大仇未报之前,这头颅还不能入土为安,要妥善保存。
它是一面血色的旗子,时刻提醒着即将到来的、必须用鲜血洗刷的仇恨。
至于王二狗,他没什么战斗力。鹤元劫没让他参与之后的行动,欲给他足够的金银,让他暂且去避避风头,但王二狗决定先留在守望古城等鹤元劫他们归来。鹤元劫答应了。
一切料理完毕。
营地渐渐安静下来,众人抓紧时间歇息,为黎明后的奔袭积蓄体力……
然而人心沸涌,鹤元劫却毫无睡意。
悲恸、愤怒、计划、担忧……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他独自一人在古城的巷道间漫无目的地行走,夜风呜咽,吹动他黑色的衣摆,如同无数亡灵在低语。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营地后方那间专门用来堆放历次墙剑网之外行动中阵亡者遗物的库房。
库房门半掩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向黑暗敞开着。
里面,层层叠叠、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大部分都是断裂卷刃的兵刃、沾着暗沉血渍的衣物、各种日用品……
每一件冰冷的遗物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滚烫的生命,一个最终葬身于墙外铁锈与荒沙中的亡魂。
凄冷的夜风从门缝灌入,在这些沉默的遗物间穿梭,发出低低的、如同无数魂魄哀泣般的呜咽声。
鹤元劫僵立在门外,望着这片无声的坟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成为守望者,满打满算不过半年有余。
可这短短半年,却漫长得仿佛度过了半生。
天岚保卫战的惨烈,两次环天岚清理战役的连胜……
天岚,这座被围困了数百年的孤城,似乎终于喘过了一口粗气,甚至看到了一丝主动出击、收复西区失地的熹微曙光。
那个“杀光铁甲军”的遥远梦想,如今似乎也终于有了一线微茫的可能,不再仅仅是绝望中的呐喊。
若真有那么一天,这里的万千亡灵,是否就能真正安息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东边不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松林。
齐稚的头颅,此刻正孤零零地悬在那里的井底……
他的兄弟,他嬉笑怒骂的兄弟,没能等到任何曙光。
心如刀绞,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肉体尖锐的疼痛来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悲恸和无力感。
身后,传来极轻微、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紧绷的神经却奇异地没有生出任何警惕。
能这样悄无声息接近他,又让他从心底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的,唯有她。
御国千雪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停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一同望着那片堆积如山的遗物。
夜风调皮地吹起她几缕银丝,拂过鹤元劫的后颈,带来一丝凉意和熟悉的、清冷的幽香。
“你……”鹤元劫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未尽的哽咽,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站着别动。”御国千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鹤元劫身体一僵,没有动弹。
下一刻,她温软而带着馨香的身体,从后面轻轻地贴上了他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御国千雪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精悍的腰身,将侧脸轻轻贴靠在他坚实的后心处,仿佛在倾听他狂乱的心跳……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像冰原上突然燃起的一簇篝火。
“你已经很厉害了,鹤元劫。”她的声音透过他的脊背传来,闷闷的,却异常清晰,“要把恨……化为斩断一切的力量。记住,”她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后。”
鹤元劫浑身剧震,一直强撑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彻底击碎。
他猛地转过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抓住了她微凉的手,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掺杂了她多少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演与算计,此刻心力交瘁的鹤元劫已无力去分辨。
他只知道,迄今为止,在他每一次踉跄跌倒、每一次挣扎迷茫、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确实都以一种奇特而有效的方式,站在他身后……
他无法想象,更不敢去细想,齐稚在那个绝望的夜晚,究竟承受了何等炼狱般的痛苦与屈辱。
倘若……倘若那样的命运,降临在……降临在千……
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就让他如坠万丈冰窟,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一股毁灭一切的暴戾之气瞬间冲上头顶。
届时,他要杀光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铁甲军了。
这满腔的恨意,恐怕倾尽天岚所有川流也难以浇灭。
就算拼尽所有,让整个天岚为之陪葬,恐怕也难消那万分之一的痛楚!
想到那可怕的可能性,他止不住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握着御国千雪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千雪……”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依赖。
御国千雪静静地看着他,冰蓝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洞悉了他所有未尽的恐惧和那毁灭性的假想。
她没有说什么“别怕,我不会有事”之类的苍白安慰……
她只是微微弯起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意味,尽管底色依旧有些飘忽和难以捉摸。
“你放心……”她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湿润的脸颊,拭去那滚烫的泪痕,“我足够强大……我会好好看着你,看着你杀光那些铁甲军,看着你实现你对我,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承诺。”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却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稳稳地落在他剧烈起伏的心湖上,带来奇异的平静:“等到那一天,尘埃落定,我会……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说完,她踮起脚尖,在他沾满泪痕、略显冰凉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一触即分。
“该晚安了,我的骑士。”她说出那句《乔凡传奇》里的台词,而后向后退开一步,巧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语调恢复了些许平日那种慵懒又带着点戏谑的味道。
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褪去的复杂柔光,“明天……还有新的征程在等着我们。”
她转身,银发在微凉的夜风中划出一道清冷而决绝的弧线,身影悄然融入古城浓重的阴影之中……
留下鹤元劫独自站在原地,脸上那轻柔的触感和她的话语,却像黑暗中燃起的星火,短暂而有力地驱散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冷与绝望。
复仇的火焰未曾熄灭,反而被注入了一种更为深沉、更需守护的力量——他必须变得更强,为了逝去的兄弟,也为了……身后那个看似强大却同样需要守护的女子。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望向东方,剑网之外的天际已然隐隐透出一线模糊的灰白……
休息会吧。
黎明将至,征途将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