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二十年七月七日,天日头晒得北城第六巨门外的黄土道泛起一层虚白的热浪。
这热浪,丝毫压不住黑压压聚拢来的百姓心头的火热。
剑网之外有守望者小兵提前传消息来,传消息主要目的是准备开第六巨门,但也多少透露了点战况。
于是乎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北城内外——守望者,凯旋了!
《岚安日报》早就提前预判了,已经印刷完毕。
号外的报童,嗓子都快喊劈了,油墨未干的报纸上,“大将军鹤元劫率鹰团再奏凯歌”的标题粗黑醒目。
挎着篮子的小贩、拄着拐杖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个个引颈踮脚,朝着第六巨门张望。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味和一种焦灼的期盼。
“来了!来了!”城墙上的一个看门人先高声喊了一嗓子,人群顿时像开了锅的滚水,哗地涌动起来。
尘烟中,一队黑色的人马如同破开热浪的礁石,渐行渐近!
第六巨门大开,如今外面近处已然不见铁甲军了。
大队人马进入城中。
黑斗笠破风蔽日,黑风衣下摆被荒野的风吹得飞扬,肩头冰冷的鹰徽在烈日下反射着硬光。
队伍沉默而行,却带着一股刚从尸山血海里蹚出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为首一人,身跨一匹神骏的黑鬃马,脊背挺得如枪似戟。
一身风尘仆仆的守望者将军制式黑衣,更衬得他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却亮得灼人。
他背后,那柄用粗布缠裹的巨大剑柄巍然耸立,正是名动天岚的“归墟墨羽”。
“归墟侯!”
“鹤大将军!”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巨门上投下的阴影。
鲜花、煮鸡蛋、还沾着泥的新鲜瓜果、一坛坛的土酿,纷纷从人群中递出来,想要塞到这些勇士手中……
鹤元劫勒住马,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激动得发红的脸庞,疲惫的脸上绽开一个实实在在的笑意,抱拳朗声道:“多谢乡亲们!托百姓们的福,此番出征,和上次一样,完全胜利!铁甲孽畜,已被我等逐退十里有余!”
“好!!”
“大将军威武!”
“鹰团万胜!”
欢呼声浪更高一重。
几个胆大的报社的人挤到最前面,拿着纸笔高声问道:“大将军!具体战果如何?伤亡可重?”
鹤元劫微微颔首,声音清晰传遍四方:“守望者无一人伤亡,歼灭铁甲军两千余。天穹剑网之外,自有我等守望。” 他的话不多,却自有一股沉稳力量,让人心安。
百姓们更是激动,犒劳之物递得更殷勤。
鹤元劫连连摆手,语气温和却坚定:“诸位乡亲厚爱,鹤某与弟兄们心领!但军纪如山,不可收取分毫!大家生活不易,心意我等收下,东西还请收回!”
身后的守望者们也纷纷含笑抱拳谢绝,纪律严明,秋毫无犯。
队伍在一片赞誉和敬佩的目光中,重新启动,穿过沸腾的人潮,向着西南那座饱经风霜的守望古城行去。
经过接连两场硬仗的磨合,这支队伍上下对鹤元劫早已是心悦诚服……
这位年轻的大将军,不仅有力挽狂澜的勇武,更有运筹帷幄、调度千军的沉稳。
还有他身上那神秘莫测的“星辰系统”,总能料敌机先,数百米之外便可降下巨剑瞬杀铁甲军,这是没有伤亡的根本原因。
岂止是没伤亡?好多人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还没到那,天上掉下巨剑铁疙瘩就灰飞烟灭了……
私下里,几个守望者老兵咂着嘴感叹:“乖乖,这鹤大将军,怕是老天爷派来助咱天岚的吧?”
烈火云依驱马凑近南荣宗象,红发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服气:“喂,冰块脸,以前还真小瞧了这鹤元劫!他那个星辰系统,简直神了!”
南荣宗象推了推鼻梁上纤尘不染的眼镜,墨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深邃的光:“确实……远超预期。而且,他的战术思维,大开大合,也颇有大将之风。”
燕佐骑着马在最边上,抽着忘川。他望着鹤元劫的背影,心中也暗自动容:那“星辰系统”,真是玄奥无比,幸好鹤元劫是友非敌。这股力量若是用在天岚,恐怕比十个“巨蛇”还要具有毁灭性。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享受着战后难得的松弛……
吴怀志、麻东岳、何正桃三人并骑,叽叽喳喳,比划着前几日战斗中天降巨剑的场面,充满兴奋。
明哲与一正圆并排而行,低声讨论着方才路过一处村庄时看到的作物长势,思量着未来战事的粮食补给。
皇甫逸尘与鹤雨纯稍稍落在后面,皇甫低声说着什么,鹤雨纯碧绿的眸子望着他,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金枭落在队尾,低声与几个老兵交谈着军械损耗与补充事宜。
御国千雪策马与鹤元劫并行,银发如瀑,冰蓝的眸子偶尔掠过他坚毅的侧脸,目光深处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很快又被惯常的清冷覆盖。
鹤元劫心情无比松弛,把铁甲军碾碎的感觉太痛快了!外出这段时间有那么一两天,铁甲军倒成稀罕物了,还得找!
痛快!
现如今鹤元劫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身后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前方不远处便是熟悉的守望古城轮廓,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眼看守望古城那残破却坚实的城墙已在目力所及之处,斑驳的城门楼清晰可见……
突然!
古城门房那低矮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受惊的野兔般猛地窜了出来!
那人衣衫褴褛,几乎成了布条,满头满脸的污垢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头发纠缠成一团枯草!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脏污破布裹着的、圆滚滚的物事,跌跌撞撞,疯了一般冲向队伍,发出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哭嚎:
“鹤大哥!鹤大哥啊!!!你回来了!!回来了啊!!!”
一个穿着旧守望者风衣的老兵紧随其后追出来,见到鹤元劫,连忙立正行天岚军礼,脸上带着惶恐:“大将军,您凯旋了!听说战事顺利!这……这人……”
他指着那疯癫之人,“他说认识您,要见您,在这儿不吃不喝硬等了好几天了,疯疯癫癫的,赶也赶不走,说有天大的事非得亲口告诉您!”
鹤元劫一抬手,整支队伍瞬间由动转静,戛然止步,显示出极高的令行禁止。
所有目光都投向那突然出现的、状若疯癫之人。
鹤元劫蹙紧眉头,凝目仔细辨认。
那嘶哑的嗓音,那依稀有些眼熟的轮廓……
“你是……二狗兄弟?”
他终于从对方那污浊不堪的脸上,依稀认了出来。
前阵子齐稚婚礼上刚见过,原试炼军416兵营的老战友王二狗。
只是当时状态精神,穿着也整齐干净,不是在中城跟齐少一起当差吗?
如今怎会落魄疯癫至此?
王二狗听到鹤元劫认出他,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跪到鹤元劫马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尘埃里,涕泪横流,浑身剧烈颤抖,语无伦次:
“鹤大哥!我……唉!齐少!齐稚他……他……”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双手,将怀中那破布包裹平平举起,猛地向外一扯!
脏污的破布散落。
里面包裹着的东西显露出来,在干燥的黄土路显得十分突兀……
赫然是一颗人头。
头发散乱干枯,面容憔悴干瘪得脱了形,肤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
双眼惊恐地圆睁着,瞳孔早已涣散,空洞地望向薄薄的剑网,凝固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嘴角裂开,残留着黑红色的凝固血块和泥污的痕迹。
嘴唇微张,似有无声的呐喊凝固在最后一刻。
“这……这这这……”鹤元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仿佛在刹那间冻僵!
他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捏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何人之头颅?”鹤元劫高声道。
不认识?
太认识了。
那张脸……
即便扭曲干瘪至此,他又如何认不出?
那是齐稚!
但鹤元劫不想承认,奢望着有一丝丝其它的可能。
一股强烈的、带着腥甜的呕吐感猛地冲上鹤元劫喉头……
鹤元劫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死死攥住缰绳才稳住。
他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在疯狂嘶吼:不!不可能!
或许……
只是像!
天下相似的人那么多……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的轻松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一幕撕得粉碎。
烈火云依倒吸一口冷气,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眼中似有火焰燃烧。
南荣宗象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儒雅尽失,周身气息骤冷。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瞬间寒芒四射,目光之中透着杀意。
燕佐眯起了眼,夹着烟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鹤雨纯吓得惊呼一声,脸色煞白,猛地捂住了嘴,泪水盈眶……
皇甫逸尘瞬间侧身,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面色凝重如铁。
吴怀志、麻东岳、何正桃满脸骇然,不知所措,“劫……劫哥儿……齐……齐少……”吴怀志说不出整句话了。
明哲见这头颅,直接从马上跌落,脸色发青。一正圆大师紧忙下马照应明哲。
风声呼啸,死气沉沉。
王二狗那撕心裂肺、字字泣血的哀嚎,如同绝望的野兽悲鸣,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鹤大哥!齐少他……他他他……死了!死得冤啊!!!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