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七分，城郊的风还裹着夜的凉意，薄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把废弃砖厂笼得发虚。明黄色的警戒线在雾里洇成一道冷白的线，风一吹，线绳带着金属卡扣轻轻晃，在寂静里撞出细碎的声响。
陆沉踩着没过脚踝的野草走进去，军靴碾过地面的碎石，“咯吱” 一声，在这连虫鸣都没有的晨雾里格外刺耳。草叶上的露水渗过裤脚，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只盯着前方那片塌了半边的窑洞。左脸那道从眉骨斜到颧骨的浅疤，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淡粉的痕迹 —— 那是三年前 “雨夜案” 里，凶手的美工刀划出来的，当时血顺着伤疤流进眼睛，他到现在都记得那股铁锈味。
“陆队，死者在里面。” 刑警小李的声音发紧，递过来的乳胶手套还带着他掌心的体温。陆沉接过，指尖先捏着手套的边缘顿了两秒，然后逐一扣紧每一道魔术贴，动作慢却带着近乎偏执的规整。指尖触到手套内侧的纹路时，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因为没来得及扣好手套，指尖沾到了陈峰的血，那血温凉的触感，到现在还像嵌在皮肤里。
“谢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刚从晨雾里浸过的冷意，说完便朝着窑洞走去。
砖厂早荒废了十几年，四处都是锈成褐色的机器零件，有的陷在泥里，只露出半截齿轮，像巨兽的骸骨。深处的窑洞塌了西半边，露出黢黑的洞口，潮湿的泥土腥气从里面涌出来，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腐味。地面的泥是软的，踩上去会陷下去半指，泥里躺着一具女性尸体，像被丢弃的旧娃娃。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是多年前流行的碎花款式，裙摆边角磨出了毛边，沾着的泥土里混着几颗狗尾草的籽 —— 看来她不是自己走过来的，更像是被人拖到这里的。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姿势规整得诡异，像是死后被人刻意摆过。最扎眼的是她的右手腕，皮肤被利器划开一道规整的口子，一个黑色的三角符号嵌在血肉里，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暗红色血痂，血痂下的皮肉翻着，能隐约看到白骨的反光。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法医老张蹲在尸体旁，花白的头发沾着潮气，手里的镊子夹起一点沾在死者裙摆上的泥土，“泥土里有微量的石灰，应该是从砖厂外围带过来的。身上没有挣扎痕迹，颈部有一道浅勒痕，皮肤有轻微的皮下出血，应该是先被窒息身亡，再刻上这个符号的。”
陆沉没说话，蹲下身时军靴在泥里压出一个深坑。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三角符 —— 符号的三条边几乎等长，每一条线条都刻得极深，转角处没有丝毫偏差，凶手用的工具应该是锋利的雕刻刀，甚至可能提前在纸上画过模板。这种对 “精准” 的执念，让他想起三年前的 “雨夜案”，那个凶手也是这样，每一次作案都带着近乎病态的规整。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尖轻轻拨开死者额前粘在皮肤上的碎发。死者的眼睛睁着，瞳孔散得极大，像两颗失去光泽的墨珠，显然是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可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恐的表情，嘴角甚至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平静，像是在接受某种早已注定的结局。这种矛盾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陆沉的眉骨上，让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陆队，局里来电话。” 小李跑过来，手里攥着的对讲机还在发烫，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王局说…… 要派一位犯罪心理学专家过来协助调查。”
“心理学专家？” 陆沉的声音冷得像窑洞里的风，他直起身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年前 “雨夜案” 时，就有所谓的专家来做侧写，张口闭口 “凶手有童年创伤”“可能是独居男性”，最后连凶手的性别都判断错，耽误了最佳追捕时间。从那以后，他就不信这些 “靠猜心思查案” 的人。“告诉王局，我这里不需要‘纸上谈兵’的人，有这时间，不如多派两个人查死者的社会关系。”
对讲机里立刻传来王局不容置疑的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强硬：“陆沉！这是上级的安排，不是你能拒绝的！苏衍博士刚从国外回来，在 FbI 做过犯罪心理侧写，破过三起连环杀人案，经验比你想的丰富！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二十分钟后到，你必须配合！”
陆沉捏紧对讲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旧怀表。怀表是陈峰的遗物，黄铜外壳已经磨得发亮，玻璃盖裂着一道斜斜的缝 —— 三年前那个雨夜，陈峰为了护住证人，被凶手捅了三刀，最后倒在他怀里时，怀里的怀表摔在地上，玻璃盖就是那时候碎的。现在每次摸到那道裂缝，他都能想起陈峰最后说的话：“陆沉，别让他跑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对着对讲机沉声道：“知道了。”
小李还站在旁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来小声说：“陆队，其实…… 我听局里档案室的老吴说，这位苏博士好像和‘雨夜案’有点关系。他这次回国，好像就是专门为了查那个案子，听说…… 他姑姑就是雨夜案的第三个受害者，苏梅。”
陆沉的动作猛地顿住，目光重新落回死者手腕的三角符上。雾气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窑洞的破口照进来，在黑色的符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里，陈峰警服上沾着的血珠，一颗一颗，冷得刺眼。苏梅这个名字，他记得清楚 —— 那个便利店店员，死状和其他受害者一样，瞳孔散大，没有挣扎痕迹，只是当时没发现任何符号。现在这个三角符，会不会和雨夜案有关？
二十分钟过得很快，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在空旷的砖厂外格外清晰。陆沉站起身，朝着警戒线的方向望去，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外面，车身还沾着晨雾的潮气。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下来，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料子是挺括的棉质，没有多余的装饰，手里拎着一个旧款的牛皮公文包，边角已经磨出了浅褐色的痕迹。
男人朝着小李笑了笑，声音带着点清润的质感，像刚泡好的绿茶，和案发现场的压抑格格不入：“你好，我是苏衍，找陆沉队长。”
小李愣了一下，连忙点头：“苏博士，陆队在里面，我带你过去。”
苏衍跟着小李走过来，脚步很轻，没有踩断任何一根野草。陆沉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在晨雾里撞了个正着 —— 苏衍的眼睛很亮，像是含着光，睫毛很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一点，看起来温和又无害。但陆沉却在那眼底深处，捕捉到一丝极淡的锐利，像冰碴藏在温水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陆队？” 苏衍走近，伸出手，掌心干燥，手指修长，“久仰大名，我是苏衍。”
陆沉没动，只是抬了抬下巴，指了指窑洞的方向：“现场在里面，别碰任何东西，脚印和痕迹都已经固定过了。” 说完，便转身往回走，军靴踩过野草的声音很响，带着明显的疏离。他不想和这个 “带着私人情绪查案” 的专家有过多牵扯，怕私人情绪影响判断，更怕…… 这个人和雨夜案的关联，会勾起他那些没愈合的伤口。
苏衍收回手，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眼底的笑意没变，只是在走进窑洞的瞬间，所有的轻松都收敛了。他没有像其他专家那样四处张望，而是直接蹲在尸体旁，姿势很稳，膝盖没有碰到地面的泥土。他的目光没有先看那个扎眼的三角符，反而落在了死者的瞳孔上，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忽然开口：“陆队，死者的瞳孔有问题。”
陆沉正蹲在旁边检查地面的脚印，听到这话，回头皱眉：“什么问题？法医已经做过初步检查，瞳孔散大是窒息导致的，没问题。”
“不是散大的问题，是恐惧程度异常。” 苏衍的手指悬在死者的眼睑上方，距离皮肤大概两厘米，没有任何触碰，“一般人在窒息死亡前，即使被控制住，也会有本能的挣扎，瞳孔放大的同时，虹膜会有细微的震颤，这是身体对死亡的本能抗拒。但你看这位死者的虹膜 ——” 他抬了抬下巴，“平静得像一块没有波澜的墨色玻璃，没有任何震颤，像是在死亡前，她已经失去了对恐惧的感知。”
陆沉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确实，死者的虹膜没有丝毫波动，哪怕阳光偶尔透过窑洞的破口照进来，也没引起任何反应。这是他刚才忽略的细节 —— 他只注意到瞳孔散大和表情的矛盾，却没注意到虹膜的状态。这个发现让他心里的抵触更甚，不是因为被指出疏漏，而是因为这个细节，和三年前雨夜案的受害者一模一样。
“也许是凶手用了药物，比如镇静剂或者肌肉松弛剂。” 陆沉站起身，语气依旧冷淡，“法医会做进一步的毒理学检测，至于心理侧写，等有了更多证据再说吧，现在什么都没查清楚，侧写也只是瞎猜。”
苏衍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陆队说得对，证据确实是查案的核心。不过，我还有个疑问 —— 这个三角符号，陆队觉得，凶手想表达什么？” 他指了指死者手腕上的符号，语气很认真，没有丝毫挑衅的意味。
陆沉看着那个黑色的符号，线条在苍白的皮肤上像一道狰狞的伤疤。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旧怀表，打开，里面是陈峰年轻时的照片，穿着警服，嘴角笑得灿烂。他又缓缓合上怀表，金属的声响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回应苏衍的问题，又像是在悼念那些没能抓住的过去。
苏衍的目光落在那只怀表上，眼底的光暗了暗，却没再追问。他拿出手机，对着三角符拍了张照片，角度很正，没有拍到死者的脸，显然是尊重死者的隐私。拍完后，他对陆沉说：“陆队，我的联系方式王局应该给你了，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打电话。我先回局里整理一下初步的观察报告，有新发现再跟你同步。”
陆沉 “嗯” 了一声，没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死者的手腕上。苏衍转身走出窑洞，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直到消失在警戒线外，那道影子都像是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重量。
小李走到陆沉身边，挠了挠头，小声说：“陆队，这位苏博士…… 好像有点东西，不是那种只会说空话的专家。他刚才说的虹膜震颤，我从来没注意过。”
陆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三角符。阳光越来越亮，符号上的光斑晃得他眼睛有点疼。他总觉得，这个工整得可怕的三角符，还有苏衍那双藏着锐利的眼睛，都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他心里，隐隐作痛。而这根刺，似乎还连着三年前那个没结束的雨夜，提醒着他 —— 有些阴影，从来都没真正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