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粱镇的第三日,三人在半路发现一家藏在竹林后的旧物铺。铺子的木门斑驳,门楣上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拾光铺”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孩童涂鸦。
“进去看看?”青瑶推了推半掩的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欢迎久违的客人。
铺子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樟脑味,货架上堆满了旧物——缺角的瓷碗、褪色的手帕、生锈的怀表……最显眼的是墙角的木架,摆着一排排木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泛黄的纸条,写着“19年春·绣绷”“21年冬·钢笔”之类的字样。
“有人吗?”墨尘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惊醒了梁上的灰尘。
里屋传来响动,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脸上的皱纹比木牌上的漆皮还密,“买还是卖?”
“随便看看。”林澈的目光落在最上层的木盒上,盒子上写着“17年秋·铜铃”,和他腰间的铜铃串款式相似。
老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那是陈家姑娘留下的,她说等心上人从边关回来,就用这铜铃当定情物,结果……”他没说下去,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果然躺着只铜铃,铃舌上刻着个“安”字。
青瑶突然“呀”了一声,从货架底层翻出个布偶,布偶的胳膊少了一只,眼睛是用黑线缝的,歪歪扭扭,“这不是我小时候丢的‘小福’吗?怎么会在这?”她的声音带着惊讶,指尖轻轻抚摸布偶的补丁——那是她当年用红线补的,针脚乱得像蜘蛛网。
老者咧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捡到的。五年前在山涧边,它挂在石头上,差点被水冲走。”
林澈心里一动,拿起“17年秋·铜铃”的盒子,“这些旧物,您都记得来历?”
“记不清喽。”老者敲了敲拐杖,“但每个物件都带着念想,总得有人替他们守着。就像那铜铃,陈家姑娘每年都来问,我就说还在,等她哪天不想等了,再说吧。”他指了指墙上的账本,“你看,谁放的、什么时候来问过、想找什么样的回忆,都记着呢。”
账本泛黄的纸页上,果然密密麻麻写着字:“李家婶子·银镯子·想看看亡夫送的第一份礼”“赵家小子·弹弓·想知道爹当年是不是用这个打鸟给我补身体”……最末一页写着“青瑶·布偶‘小福’·或许有天会来”,字迹和木牌上如出一辙。
“您这铺子,到底是卖旧物,还是卖回忆?”墨尘拿起那只铜铃,铃身磨得发亮,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都是,也都不是。”老者往炉子里添了块炭,“有人来卖旧物,是想扔掉过去;有人来买,是想捡起念想。我这铺子,就是个中转站。”他指着墙角的筐子,“你看那筐里的碎玉,原是对玉镯,姑娘说看见就想起吵架的前夫,扔了;那筐里的信纸,小伙说写了没送出去的情书,留着闹心,也扔了。”
青瑶抱着布偶,眼眶有些红,“那您为什么不劝劝陈家姑娘,别等了?”
“劝啥?”老者拨了拨炭火,“等不等是她的事,我只管守着。就像你这布偶,你当年丢了哭了三天,现在见了,不是也笑了?念想这东西,没个准头,有人觉得是包袱,有人觉得是糖。”
林澈突然想起黄粱镇的梦妖,想起雾隐村的铃儿,突然明白老者的意思——执念从来不是洪水猛兽,关键在于人怎么待它。有人困在里面,有人带着往前走,有人挥手告别,都是自己的选择,旁人插不上嘴。
正说着,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探进头,看见老者就笑了,“张爷爷,铜铃还在吗?”正是账本上写的陈家姑娘,眉眼间比账本上记录的“憔悴”多了几分舒展。
“在。”老者指了指墨尘手里的铜铃。
姑娘却没接,“不用看了,我今天来,是想放样东西。”她从包里拿出个绣绷,上面绣了一半的鸳鸯,“当年想绣完当嫁妆,现在觉得,没绣完也挺好。”她看了眼铜铃,“那铃铛,您要是遇到想等的人,就转给他吧,我不等了。”
老者点点头,在账本上添了句“陈家姑娘·铜铃·不等了,放下了”,又把绣绷放进木盒,贴上“24年冬·绣绷·未完成的嫁妆”。
陈家姑娘走时,脚步轻快,不像来时总带着沉甸甸的气。青瑶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把布偶放进筐里,“张爷爷,这个我也放这吧。”
“想好了?”老者看着她。
“嗯,”青瑶摸了摸布偶的补丁,“小时候觉得丢了天塌了,现在见了,挺开心,但也不想带在身边了。留着给别的想找童年的孩子吧。”她在账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轻快。
离开旧物铺时,暮色已经漫进竹林。老者站在门口挥手,“记着,旧物能扔,回忆能放,但日子得往前过。”
林澈回头看,铺子的灯亮了,在竹林里像颗暖烘烘的星。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串,突然解下一只,递给墨尘,“这只是刚捡的,不属于我,放回去吧。”墨尘接过,看了眼铃舌上的“安”字,转身送回铺子里。
青瑶的布偶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就是那只铜铃,像是在说:你看,放下不是遗忘,是换种方式存在。
夜风穿过竹林,带着旧物铺的樟脑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铜铃响,不像牵绊,更像祝福。林澈突然觉得,他们走的这条路,遇见的人、经历的事,其实都像这铺子里的旧物,不必刻意留,不必强行扔,带着往前走,该留的自然不会走,该走的也拦不住。
墨尘回来时,手里多了块麦芽糖,是老者塞的,“说给赶路的孩子甜甜嘴。”青瑶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笑得像个孩子。
前路的月光正好,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不再是孤单的一道,而是交叠着、依偎着,像拾光铺里那些被好好安放的旧物,带着暖意,往亮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