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烛火微晃,灯油将尽,映得墙上映影微微颤动。萧云璃睁开眼时,喉间仍泛着铁锈味,四肢如被抽去筋骨,动一根手指都似拖着千钧重链。她没出声,只用指尖在身下寒玉床上轻轻一按,掌心微热,心火却如枯井,只余一丝游丝在识海深处浮动。
她闭了闭眼,低声道:“阵眼可守?魔血可清?”
帘外人影一顿,卫无咎从暗处走出,黑袍未换,肩胛处布条缠得紧实,符令已碎,只余半截铁链垂在袖口。他走到床前,没看她,只从内甲夹层抽出一封密信,纸角焦黑,墨迹未干,像是刚从火中抢出。
“从妖将身上搜的。”他声音压得低,却无起伏,“他死前有人想烧它,没烧透。”
萧云璃抬手,他迟了半息才递来。信纸展开,仅八字——“魔心在皇陵”。
她盯着那字,指尖一颤。不是惊,是冷。那八个字像钉子,把她残存的侥幸一寸寸钉死。她忽然想起地宫深处,凤凰火焚尸傀时,皮肉裂开浮现的暗红符文——“盟于魔渊,共噬凤血”。那时她只当是北疆与魔气结盟,如今看来,那盟约的落脚点,根本不在边关,而在皇陵。
皇陵是中州龙脉所系,是历代帝君安魂之所,更是封魔门的镇压核心。若“魔心”在内,那这盘棋,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外患。
“你何时发现的?”她问。
“你昏倒后。”卫无咎站在灯影边缘,雷纹在眉心若隐若现,“我搜他内甲,这信藏在夹层,外面裹了符纸,若不是火雷炸开护甲,根本发现不了。”
萧云璃缓缓坐起,寒玉床冷得刺骨,她却像感觉不到。她闭眼,心火残丝勉强牵动识海,回溯地宫那一幕——尸傀肩甲上的狼首图腾,火焰灼烧后浮现的密文,卫青阳被围时雷刀上的魔蚀痕迹……一帧帧画面掠过,最后定格在那具暴起突袭的尸傀身上。
它速度远超同类,动作精准,直取卫青阳咽喉。那不是傀儡,是有人操控的杀器。
她猛然睁眼:“这不是进攻,是里应外合。北疆妖王在等一个信号,等皇陵内部有人替他松开锁链。”
卫无咎没接话。
她转头看他:“你信吗?”
“我信你没被蒙在鼓里。”他终于开口,语气却不像安慰,更像剖白,“可我不信这火能照进人心。”
萧云璃瞳孔一缩。
“你总说凤火能焚魔,能净邪。”他盯着她,目光如刀,“可这信为何偏偏出现在你行宫?为何在你力竭昏厥时才被‘发现’?若真有人要毁你,为何不趁你倒下时直接动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人知道你会倒下,也知道卫青阳会来,更知道我会在。这局,布得太准。”
萧云璃指尖收紧,信纸边缘被捏出裂痕。
“你是说……朕身边有奸细?”
“我不是说谁。”他抬手,雷纹自眉心蔓延至额角,隐隐泛红,像血脉在皮下沸腾,“我是说这火——它能烧妖,能焚魔,可它能烧尽人心里的暗吗?”
殿内死寂。
烛火“啪”地炸了个灯花,光晕一跳,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他没拔剑,也没上前,只抬手,将掌心一枚残符按在案角。
符纸无火自燃,雷劲自指尖迸发,轰然炸响。
案角碎裂,木屑四溅,残符化灰,飘落如雪。
“若连你都看不清谁在背后松了锁链,这火,不过是一场光。”他盯着她,声音沉得像压着雷,“照得亮尸傀,照不亮人心。”
萧云璃没动。
她想发怒,想以帝威压他跪下。可她动不了。经脉空虚,心火未复,连抬手都需强撑。她只能看着他,看着那个曾为她引雷破尸潮、为她挡骨刀断符令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不再低头。
他不是反叛,是怀疑。
怀疑她这火,是否真能护住中州。
怀疑她这帝位,是否真能照见忠奸。
她忽然笑了下,极轻,极冷:“你忘了你父也在皇陵守陵?若真有内鬼,他呢?”
卫无咎眼神一滞。
“你怀疑所有人,却独独不疑你父?”她缓缓站起,凤袍垂地,冠冕未正,却已有帝势,“还是说,你早已认定,守陵之人,皆不可信?”
“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若这信是假的呢?若这是有人故意留下,只为挑动你我相疑呢?你信吗?你信这信,还是信我?”
卫无咎没退。
雷纹在他眉心剧烈跳动,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他牙关紧咬,像是在压着什么即将冲出的东西。殿外忽有闷雷滚过,震得窗棂微颤,一道电光划破夜幕,瞬间照亮他整张脸。
那不是怒,是痛。
“我信你活着。”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可我不信你看见的都是真的。你用火看世界,我用雷查虚实。可你从不让我查你身边的人。”
萧云璃一怔。
“陆崇阳死前,你说破妄之眼已识其奸。”他盯着她,“可你没说他是何时勾结北疆,没说他如何得知封魔门开启之法。你斩了他,却没动他门下三十六亲信。你放过了他们,就像你放过了那些在朝堂上低头不语的世家。”
他抬手,指向殿外:“现在,有人把‘魔心在皇陵’的信塞进妖将尸体,偏偏让我找到。你让我查,还是不查?”
萧云璃沉默。
她想说查,可她知道,一旦开口,便是放虎入笼。卫无咎的雷符不认权贵,只认真相。若他真查下去,皇陵、行宫、内侍、禁军……每一个角落都将被雷光撕开。而她,未必能护住所有人。
她更怕的是——若真查出什么,她是否下得了手。
“你怕的不是内鬼。”卫无咎忽然道,“你怕的是,一旦查下去,这朝廷,这皇权,这你拼命护住的秩序,会从根上烂出来。”
萧云璃抬眼,凤眸如焰。
“那你呢?”她反问,“你若真查出谁松了锁链,你敢动他吗?你敢动一个我保下的人吗?”
卫无咎没答。
雷纹在他眉心缓缓褪去,红光渐隐,只剩一道青痕,像旧伤未愈。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
“我只知。”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若雷不劈虚,火不焚心,这天下,迟早被暗吞了。”
萧云璃没再说话。
她转身走向窗边,推开一扇窗。夜风灌入,吹得残烛几欲熄灭。远处皇陵方向,黑雾依旧缠绕,像一条沉睡的蛇,静静盘踞在龙脉之上。
她指尖微动,心火残丝在识海中轻轻一颤。
烬墟深处,那缕幽蓝心火仍在燃烧。可此刻,她不敢入梦。她怕在幻境中,看见初代凤主焚尽盟友的那一幕——火光冲天,忠骨成灰,而她,正站在同样的位置。
卫无咎站在原地,没走,也没再说话。
良久,萧云璃背对着他,声音极轻:“把信烧了。”
“为何?”
“因为它不该存在。”她缓缓闭眼,“若有人想让我们相疑,就别让他们得逞。”
卫无咎盯着那封焦角密信,许久,抬手,雷光自指尖跃出,点燃纸角。
火光升起,映得他眉心雷纹一闪。
信纸燃尽,灰烬飘落,最后一片残角落地时,边缘还带着未熄的火星。
萧云璃忽然道:“明日,你去皇陵。”
卫无咎抬眼。
“查。”她转身,凤眸如冰,“但别让我知道你在查。”
卫无咎瞳孔一缩。
“若真有人松了锁链。”她声音冷得像霜,“朕要他死,但得由朕来定。”
卫无咎盯着她,雷纹再度泛起,红得刺目。
他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
殿外忽有风掠过,烛火一歪,光晕晃动,映得案上灰烬微微颤动。
其中一粒,尚未冷却,正缓缓升起,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