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间,一番旧怨,几度情仇。
沈青云深吸了一口气,坚持着说完道:“即使时至今日,我们已有数年断绝了来往,可毕竟昔年交情尚在,或许由我出面斡旋,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他虽一口气讲出了这许多旧事,却像越讲越是疲累似的,话语落地,目光已被坠得直直垂往地下,既不看愕然呆立的林乐乐,也不理瞠目结舌的江茸,沉默之中,只是沉沉地盯着脚尖的一片青色纹样。
过得良久,林乐乐才反应过来:“那独孤白当真还会念旧情么?”
她虽性子直率,却也不是笨的。沈青云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她听得分明,明明就是要以人情旧债强逼独孤白交出阳玄草来。独孤白做鬼门门主已有多年,他能受沈青云的逼迫?
何况上次再见时独孤白分明就对沈青云冷言冷语、不见半分旧情,沈青云若真是带着她找上门去,那独孤白到底是屈从于旧年的交情交出阳玄草,还是连连鼓掌说新仇旧怨一起了结当真双喜临门,那还难说得很。
江茸同样微微地皱眉,她比林乐乐多想一步,只觉得沈青云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若此举当真如林乐乐所想般危险,师父又怎会提出这个法子?
莫不是还有什么他没说出来的内情不成?
她看向沈青云,而恰好沈青云的视线也转回她身上。师徒二人目光相接,江茸心里隐隐地颤了颤,她看见沈青云目光平静、面容平和,那绝非要去独身赴险的人的神情。
江茸心底莫名地不安,她平素总是镇定自若的,但沈青云与独孤白的旧年恩怨她一概不知,实在是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心慌意乱。沈青云虽待她亲厚,更如亲生女儿般关爱她,却从不和她提起这些陈年的旧事。
若非林乐乐之事让沈青云不得不卷入其中,只怕她至死也不会知道师父竟与鬼门的大魔头还有着这样一段过往。
而眼下她的师父就要凭着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去、几句语焉不详的“情谊”,带着她最重要的朋友独自面对那个魔头去?
她忍不住便开口问道:“师父当真要孤身犯险么?”
目光相接,她执拗地紧盯着沈青云。
沈青云迎着她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他将江茸自六七岁时养大到现在,师徒二人早养出自己的默契,他看得出江茸真正想说的并非是嘴上问出的。
“不必担心。”似是为了宽慰他多思多虑的徒儿一般,沈青云抬起手揉了揉江茸的发顶,“独孤白已允诺过放乐乐一马,再怎样我们都不会有性命之虞。”
“这可不仅仅是生死之事,”林乐乐眼睛在江茸和沈青云身上转了一圈,也敏锐地意识到他二人之间有着模糊的交流,这姑且不论,她尚有自己所关心的,“英雄会在即,若是我性命无虞却被困在独孤白那破地方,我们刀宗又该怎样办?莫非就把武林盟主的位置拱手让人么!”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经历一番变故后她对刀宗竟有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心情。此刻想到剑宗、想到英雄会,气血一阵上涌,竟下意识地就想要拔刀四顾,看看究竟是谁想趁刀宗之危趁虚而入了。
沈青云顿了顿,沉声道:“可你若只是在断刃峰上修养,那也万万不可能在英雄会前养好复原啊。”
此言自沈青云此等造诣深厚的医者口中说出,那便就是实情了。林乐乐不由得一阵沮丧,可她素来好强,面上还撑出一副不服输的处变不惊来:“那又如何?总比到时候群雄大会,我却连人都不在来得好些!”
流风刀的名号,就算她林乐乐眼下刀都没力气挥了,也总归是她自己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声名,总该派得上用场。
沈青云的语气微微急促了些:“你这又是何苦?撑着一副病体为难自己么?”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他又缓下语气,好声好气,同林乐乐打商量似的,“我以长溪掌门的名号担保,绝不会教你身陷鬼门那肮脏地方,如何?”
却不想林乐乐眉毛一扬:“门主要怎样担保?仍是以你长溪门与鬼门的‘交情’么?”
她想到自己一路上被鬼门为难的种种艰辛气苦,皆是从鬼门而起,而鬼门又同长溪门常年有着密切的来往,忍不住心里便来气。
再一想自己能活下来竟还是因为鬼门与长溪的来往,彼时不知缘由尚觉得感激,现在再想,顿时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人忒也恶心。
在林乐乐心中,实是一万个不愿承他人的情,江湖上纷纷扰扰,人情债最难偿还。她不想,也不乐意欠下别人的人情。
沈青云错愕一瞬,随即道:“并不是。我与他的私交,到底还是有些……你只放心便是。”
他垂下眉眼,神态有些黯然,显是不愿细说其中缘由。
林乐乐亦看懂了,她却不深究,而是站起来一抱拳,深深揖了下去。
“多谢沈师伯好意,”她抬起头来,朗声回应,“只是此事毕竟是刀宗门内之事,不敢劳烦长溪掌门。牵机蛊一事,就不必沈师伯费心为我斡旋了。”
她字句清晰,坠地有声。沈青云尚未劝她,江茸已是先急道:“乐乐!”
她知道自家师父的性格,绝不做没有把握之事,眼下既然提出,就必然是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而林乐乐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若任由她自行处置,只怕这丫头什么都干得出来!
江茸一时心急上火,伸手就去拉林乐乐:“你何必如此——”
林乐乐任由她握着,十指交握,她手底传去的力道却不容置疑。
“林乐乐忝为刀宗弟子,不能为刀宗分忧,只是若还要累得长溪门门主为我收拾烂摊子,那未免也太没出息了些。”她徐徐地说,看见沈青云微微拧起眉头,江茸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流风刀不才,不愿麻烦掌门,此事还请交予我自行解决罢。”
她话语说得斩钉截铁,江茸心知林乐乐这样就是已下定决心、无可更改了,当下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沈青云仍要劝阻,江茸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乐乐见状,微微扬眉道:“不必沈师伯担心,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