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石柱上,那被毒血蚀刻出的、触目惊心的“万岁”二字,在火把与残阳的映照下,散发着诡异而不祥的光芒。整个玄武门前,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滞。厮杀声、蝙蝠的尖啸、战马的悲鸣,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抽离。所有人的目光,都骇然地聚焦在那两个仿佛来自幽冥的刻痕,以及刻痕之下,那个从爆裂冰棺中挣脱、咆哮后又轰然倒下的身影。
是神迹?还是妖异?无人能辨。唯有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承民——!”
崔锦书的悲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扑上前,不顾四溅的冰碴与碎甲,紧紧抱住李承民软倒的身躯。触手依旧是刺骨的冰凉,但指尖抵在他颈侧,竟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到极致、却顽强存在的脉搏!他还活着!在经历了冰封、毒噬、棺裂、乃至那石破天惊的爆发后,他顽强的生命之火,仍未熄灭!
“王爷!”影七、影九等心腹也瞬间回神,狂喜与担忧交织,立刻围拢过来,形成护卫圈。云裳手忙脚乱地取出止血药粉和干净布帛,想要处理李承民腕间和胸前依旧在渗血的伤口。
然而,对面的宇文护和禁军,也从极度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妖孽!果然是妖孽!”宇文护脸色铁青,指着石柱上的刻字,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八皇子李承民,身染邪毒,沟通幽冥,此乃亡国灭种之兆!禁军听令!诛杀此獠及其党羽,清君侧,正乾坤!放箭!放箭!”
他不能再等了!无论那刻字是真是假,李承民必须死!否则,军心民心,必将动摇!
城头之上,残余的、从蝙蝠袭击中缓过神来的弓箭手,再次张弓搭箭!这一次,箭尖不仅对准了玄甲残部,更集中瞄准了被众人护在中央的李承民和崔锦书!
“保护王爷王妃!”影七目眦欲裂,嘶声怒吼!
残余的金鳞卫和夜枭死士,毫不犹豫地用身体筑起最后一道人墙!盾牌举起,长刀出鞘,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和如雨的箭矢,无人后退一步!
崩!崩!崩!
箭矢离弦的呼啸声再次撕裂夜空!
“走!突围!不能留在这里!”崔锦书嘶喊道。留在玄武门前,只能是活靶子!必须冲出去,寻找生机!
影七会意,一把将昏迷的李承民背起,影九则护住崔锦书,剩余的数十名死士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敌军相对薄弱的侧翼,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拦住他们!一个不留!”宇文护挥剑怒吼,亲自率骑兵拦截!
血腥的混战,在玄武门前的广场上再次爆发!刀剑碰撞,血肉横飞!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倒下!玄甲军人少势孤,顷刻间便被潮水般的禁军包围,陷入苦战!
崔锦书被影九和几名死士死死护在中间,她手中紧握着那卷诏书,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脸色苍白如纸。看着身边忠勇的卫士一个个倒下,看着影七背着李承民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险象环生,她的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炸!
一支流矢穿透了人墙的缝隙,直射崔锦书面门!影九挥刀格挡已是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猛地从侧里扑来,将她狠狠撞开!
噗嗤!
箭矢深深扎入了那人的肩胛!
是李承民!不知何时,他竟然在颠簸和厮杀中短暂苏醒,凭借本能,替她挡下了这一箭!
“承民!”崔锦书魂飞魄散,伸手扶住他踉跄的身体。
李承民闷哼一声,剧痛让他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明。他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兽般的求生欲与守护欲。他看了一眼崔锦书苍白惊恐的脸,又看了一眼周围步步紧逼的敌人,猛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影七,反手握住插在背后的箭杆,低吼一声,竟硬生生将箭矢折断!只留箭镞深嵌骨肉!
“剑!”他嘶哑地低喝。
影七立刻将染血的佩剑递到他手中。
李承民握紧剑柄,因失血和毒素而颤抖的手臂,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他一步踏前,将崔锦书牢牢护在身后,冰冷的目光扫过围上来的禁军,周身散发出的煞气,竟让那些精锐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跟紧我!”他对身后的崔锦书说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下一刻,他动了!如同负伤的猛虎,扑入羊群!剑光闪处,必有一名禁军毙命!他的动作不再有往日的潇洒凌厉,而是充满了野性的、以命搏命的狠辣与简洁!每一剑都直奔要害,以伤换命!后背的箭伤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玄甲,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杀戮和突围的本能!
崔锦书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以重伤之躯,为自己劈开血路,看着他后背那截断箭随着动作不断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心脏抽搐。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们如同一叶孤舟,在血与火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影九为了挡住侧面砍来的一刀,被削去了半片肩甲,鲜血淋漓。影七背着李承民本就吃力,此刻更是多处挂彩。
终于,在付出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后,他们终于冲破了禁军最密集的包围圈,冲进了玄武门侧翼一片相对开阔、但建筑林立、巷道复杂的区域。这里是皇城边缘的衙署和仓库区。
“追!他们跑不了多远!”宇文护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马蹄声和脚步声紧追不舍。
“这边!”影九对地形较为熟悉,引领着众人拐入一条狭窄的巷道。
巷道幽深黑暗,两侧是高耸的院墙。众人踉跄前行,身后追兵的火把光芒越来越近。
李承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呼吸沉重如风箱,每一步都踏出一个血脚印。连续的战斗和剧烈的运动,加速了毒素的扩散和体力的消耗。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单膝跪倒在地,用剑拄着地面,才没有完全倒下。
“承民!”崔锦书急忙上前扶住他。
李承民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脸色在月光下泛着骇人的青灰。他看向崔锦书,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狂暴,而是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看来……本王……终究是……撑不到……金銮殿了……”他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血沫的笑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不会的!我们马上就能找到地方躲起来!京城一定有忠于你的大臣!一定有办法救你!”崔锦书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泪水终于决堤。
李承民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冰凉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话……”他喘息着,“这皇城……如今是……龙潭虎穴……本王……输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奔跑和紧张而微微隆起、此刻正随着呼吸急促起伏的小腹上,眼神骤然一痛,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歉疚。
“只是……连累了……你……和……孩子……”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崔锦书的心防。一直以来,他们之间是冰冷的契约,是利益的结合,是战场上的相互依存。她从未想过,这个冷酷、霸道、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会在生死关头,流露出如此真实的、属于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情感。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隔阂,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没有连累!”她用力摇头,声音哽咽却坚定,“是我自愿的!从北疆开始,就是我自愿跟着你!契约……去他的契约!”
她猛地抓住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李承民,你听着!”她直视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宣誓,“契约作废!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契约王妃!我,崔锦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休想甩开我!”
李承民瞳孔微微一缩,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炽烈无比的宣言所震动。他看着她泪眼婆娑却异常决绝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超越生死的情意,冰封的心湖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涌出滚烫的岩浆。
他反手,用尽最后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好……”他嘴角艰难地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混杂着血沫,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霸道的占有欲,“契约……作废……从今往后……你……归本王管……生死……都是……”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软,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彻底昏迷过去,倒在了崔锦书的怀中。
崔锦书紧紧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泪水汹涌而下,却不再是无助的哭泣,而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决绝。
巷道尽头,追兵的火把光芒已经清晰可见。
影七和影九浑身是血,持刀而立,挡在崔锦书和李承民身前,如同两尊浴血的修罗。
“娘娘,您带王爷先走!属下断后!”影七声音嘶哑,目光决然。
崔锦书抬起头,擦去眼泪,目光扫过幽深的巷道,又看向怀中昏迷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不,我们不走。”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找地方躲起来。等。”
“等?”影九一愣。
“等天亮。”崔锦书看向皇城深处,那一片漆黑中隐约可见的宫殿轮廓,“等我们的‘势’,发酵。”
她握紧了手中那卷沾染了鲜血的诏书。
寒月如钩,悬挂在血腥的夜空。
巷道深处,绝望与希望交织,冰冷的誓言与滚烫的情感交融。
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就在即将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