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西凉回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残冬了。
那裹挟着血与沙的朔风仿佛还刮在骨子里。
车马辘辘,终是入了京畿。
温弈墨在马车里头,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朱红宫墙。
她的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一身素色衣裙也沾了不少灰尘,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到巍峨的宫门时,清亮得惊人。
在队伍里呢,有个高大的侍卫,悄悄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正好能透过人群的缝隙,把温弈墨和宫门一块儿看在眼里。
他把头压得低低的,帽子檐儿把大半张脸都给遮住了,就露出来一个坚毅的下颚。
这人,是易容之后的安谈砚。
他的手,一直就放在腰间挂着的佩剑上。
太和殿里头,龙涎香的味儿浓得散不开,跟殿外清冽的空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胸闷的压抑。
温弈墨跪在那冰凉的地砖上,身后站着文武百官。
她尚未开口禀报西凉战事的始末。
御座之上,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已经先开了口。
“嘉宁郡主。”
温明谦的声音不大,可透着一股阴沉的凉意,在大殿里回荡。
他那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发出沉闷而心悸的声响。
“朕让你去西凉救灾,你可倒好。”
他忽然停住了敲击,身子微微前倾,一双浑浊的眼紧紧锁住她。
“你却与逆臣魏理往来甚密!如今西凉王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你作何解释?”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与怒意。
“莫非你也有份?”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顾之川,张秉文等正直的御史,,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谁都看得出,这其中的蹊跷!
嘉宁郡主去西凉的时候,西凉王还是镇守国门的忠臣,她是奉的皇命前去赈灾,怎么刚回来,就成了逆臣的同党?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
顾之川正准备跪下去为她说情,却被一旁的裴惊梧眼疾手快的拉住了。
温弈墨早就猜到温明谦会趁机收拾她,在回到京都之前,早就让焦凰阁的姐妹先行回京。
同时也把她的密信交给了裴惊梧。
顾之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裴惊梧要阻止他,但是一直以来的信任却让他没有再轻举妄动。
他相信裴惊梧一定不会对嘉宁郡主坐视不理。
温弈墨跪在殿内,背脊挺得笔直,没有半分慌乱。
她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温明谦看着她这么镇定的样子,眼中的猜忌与厌恶更浓了。
“朕看你此行,非但无功,反而有勾结逆党之嫌!”
他猛地一拍龙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温弈墨。
“来人呐!”
殿外金甲卫士闻声而入,铠甲互相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
“将温弈墨拿下!押入天牢,候审!”
圣旨一下,再无转圜余地。
“陛下,不可啊!”
“郡主一心为国,请陛下明察!”
夏钲,张秉文等几个老臣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跪下求情。
然而温明谦只是冷冷地一挥手,根本不予理会。
守在殿外的永亲王妃唐念绮,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架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墨儿……”
她发出一声悲切的呼唤,身子一软,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王妃!”
“赶紧叫太医来啊!”
殿外顿时乱作一团。
可竹跟在王妃身边,急忙掐了掐她的人中,这才将唐念绮给唤醒了。
温弈墨看着母亲惊惧的模样,心里也心疼不已。
被拖着经过她母亲身边的时候,脚步稍微停了一下。
她把头歪过来,用只有她俩能听见的声音,快速地说:
“母亲,您别担心,我早料到会这样,我自有办法脱身。您可别乱了方寸。”
她的眼神啊,清澈又坚定,毫无恐惧之色。
唐念绮听到这话,这才让她那慌乱的心有了些依靠。
然后温弈墨就被押走了。
大殿外面,扮成侍卫的安谈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捏得发白,左手手腕上那道陈年旧疤,此刻仿佛也灼痛起来。
一股杀意,在他胸中疯狂翻涌。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剑的冲动。
可他不能。
他看到温弈墨被押走时,朝他的方向,极快地摇了摇头。
那个眼神,不是求救,是安抚也是命令。
安谈砚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股几乎要吞噬掉理智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
永亲王府,愁云惨淡。
虽然有温弈墨的保证,但唐念绮还是被吓得病倒了。
太医过来扎了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可这眼睛一睁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墨儿……我的墨儿……”
“王妃,您可别把身子急坏了呀!”可竹端着安神汤,急得眼圈通红。
“郡主被带走之前,特意嘱咐您要放宽心呢,她说她有办法的!”
唐念绮紧紧抓着被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当然是信自己的女儿的。
可是那是天牢啊!
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皇帝温明谦的屠宰场!
几日前,西凉王魏理才在里面“畏罪自杀”,难保墨儿不会被他以同样的方式给毁掉!
唐念绮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乱,墨儿都说了,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韧。
“可竹,你去,把府里能用得上的人,都给我召集起来。京都里所有的关系,都去走动走动。”
……
夜色,如同泼洒的浓墨。
鸦巢的密室里,屋里灯火通明。
安谈砚已经恢复了本来的装束,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愈发英挺,只是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听枫在屋子里急得走来走去,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小王爷,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郡主被冤枉?那天牢是什么地方,我们比谁都清楚!”
江相如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他坐在椅子上,一下下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刀光映着他的脸,一片森然。
安谈砚抬起头,他的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十分锐利。
“我信弈墨。”
“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有。我们现在若是轻举妄动,只会打乱她的计划,正好顺了某些人的心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皇宫深处天牢的方向。
“不过,我们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虽然低,但是无比坚定。
“要是过了三天,还没转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戾气。
“或有任何人,欲对她不利……”
“我便亲自去闯一闯那天牢,把她给救出来!”
“也算我一个!”江相如“噌”地一下把刀插到刀鞘里,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听枫也往前走了一步,默默地点了点头。
决心,已在不言之中。
……
天牢里,又黑又潮。
空气里满是一股怪味。
墙上渗出来的水珠,透着一股经年不散的寒气。
温弈墨被关在最里面的“天字号房”。
一般来说,能被关在这儿的,都是朝廷里的重要犯人。
十日前,魏理刚在这里‘畏罪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