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漱玉轩早已灯火通明。
程念任由如喜和常嬷嬷为她重新穿上那身朱红嫁衣,戴上沉过千钧的九翚四凤冠。
珠帘垂落,再次遮挡视线,额间花钿冰凉的触感依旧,却比昨日更添几分窒闷。
驿站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鸣,一队身着宋宫禁卫服饰的士兵无声地列队等候,为首的是一名面容阴柔的宦官。
“公主,吉时将至,请移步。”宦官的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照着文书念诵。
程念在羽扇后微微颔算,扶着如喜的手,一步步走出漱玉轩。
晨雾尚未散尽,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陌生宫阙特有的、冰冷肃穆的气息。
昨夜那一幕被她死死压在心底,此刻最重要的,是应对眼前的册封大典,那个被塞进来的东西,如同埋藏在华美宫殿下的火药,稍有不慎便会引爆,但现在,她必须无视它。
仪仗早已候在馆外,比昨日更加隆重,金瓜斧钺,旌旗仪扇,簇拥着那辆更加奢华的金根车,队伍沉默地行进,穿过刚刚苏醒的邺都街道,沿途围观百姓跪伏在地,无人敢抬头直视。
程念端坐车中,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敌意的,透过车帘缝隙落在她身上。
车队最终驶入沉重的宫门,将市井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眼前豁然开朗,是无比广阔的汉白玉广场和巍峨矗立的九重宫阙。琉璃瓦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飞檐上的吻兽睥睨着下方。
金根车在丹陛下停稳。
礼乐声轰然奏响,庄严肃穆,震得人心头发颤。
车帘被宦官掀起,程念深吸一口气,扶着侍女的手,踩着脚凳,一步步走下马车。
凤冠霞帔,曳地长裙,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又似踏在刀尖。
丹陛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道缓缓拾级而上的红色身影上。
高台尽头,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人。
离得尚远,程念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见得一袭玄黑衣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刺绣,以及那过分冷白、在晨光中几乎有些刺目的肤色。
那就是长大后的顾裴。
脑中掠过幼年顾裴的身影,只远远一便知顾裴继承了张昭容和先帝好基因,如果不是利益对立,她会夸一句郎艳独绝,可惜。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脚下朱红色的御道,一步步向上走去。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却被死死压抑在平稳的面容和端庄的仪态之下。
终于,她走到御座前十步之遥的位置,依制停下。
礼官高亢的唱喏声再次响起,冗长繁复的册文用文言念出,字字句句皆是恩典与荣宠,听在耳中却空洞无比。
程念依言跪拜,叩首,起身。动作流畅标准,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咨尔雍国公主李氏,柔嘉淑顺,风姿雅悦,今特册封为璟妃,赐居潭华宫。钦此——”
最后两个字落下,余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臣妾,谢陛下恩典。”程念再次敛衽为礼,声音透过珠帘传出,清晰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御座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一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穿透珠帘,落在她身上。
冰冷,审视,如同猛兽打量着落入爪牙的猎物。
程念的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
“抬起头来。”
男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场间所有的细微声响。
低沉微哑,仿佛裹挟着北疆的风沙,又浸着九重宫阙的寒凉。
程念指尖微颤。
她缓缓地、依言抬起头。
珠帘晃动,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清音。透过晃动的珠串间隙,她终于看清了御座上那人的脸。
剑眉浓黑,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却极淡,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竟是罕见的碧色,如同蕴藏着寒潭的古玉,此刻正毫无温度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浓得几乎化为实质,仿佛要剥开层层脂粉与珠翠,看清皮囊之下的灵魂。
随即,他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那碧色瞳仁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甚好。”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转向身旁的礼官,微一颔首。
礼官如蒙大赦,立刻高声道:“礼成——!”
庄严的礼乐再次奏响,百官伏跪叩首。
程念在如喜的搀扶下缓缓直起身。册封大典已成,她成为了宋帝的璟妃。
掌心一片湿冷黏腻。
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她再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随着引路的宦官,转身,一步步走下丹陛。
身后,冷的目光似乎一直如影随形,钉在她的背心。
册封大典的余音尚在耳畔嗡鸣,程念已被引着,转向通往深宫的重重朱门。
离了丹陛广场的肃穆,宫墙内的甬道愈发幽深寂静。
高墙遮天,只余一线灰白的天光,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回音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走过宫道,她想起上一世在皇宫的日子,明明在她这里也就短短几日,此刻却如同这宫道一般漫长,却又飞速流逝。
引路的宦官步履无声,如同飘行的幽灵,两侧随行的宫人更是垂首屏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并非去往任何一处理应赐予新妃的、富丽堂皇的宫殿的路。
常嬷嬷的脸色渐渐发白,她久居深宫,自然嗅得出这路径透着的不同寻常的冷清与偏僻,一旁的如喜搀扶着程念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
程念羽扇后的面容却无波无澜,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是通往青鸾殿的那条路。
潭华宫从前被赐给张昭容,张昭容不受先帝宠爱,而后的那位美人亦是如此,她没想到顾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足,竟如此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告知她被放逐至这宫阙边缘。
引路宦官在一处宫门前停下脚步。宫门略显陈旧,漆色有些暗淡,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潭华宫”三个字倒是金漆崭新,在周遭略显萧索的映衬下,透着一股刻意的突兀。
“璟妃娘娘,潭华宫到了。”宦官侧身,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做了个请的手势。
宫门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霉味和一丝刻意熏染过的、却依旧压不住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内倒是打扫得干净,不见落叶尘埃,只是过于安静,连鸟雀声都听不见。
殿宇楼阁规制不小,却莫名透着一股空旷寂寥,几株老树虬枝盘错,在初春的天气里尚未完全抽芽,显得光秃而嶙峋。
“陛下旨意,娘娘一路劳顿,今日便好生歇息,不必再去谢恩了。”宦官传达着旨意,语气里听不出是体恤还是别的什么。
程念微微颔首:“有劳公公。”
那宦官不再多言,行礼后便带着原班人马迅速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此地的晦气。
留下程念主仆三人,以及几个早已候在院内、看起来木讷畏缩的本宫太监宫女。
常嬷嬷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上前一步,对那几个宫人沉声道:“还不过来拜见璟妃娘娘!”
那几个宫人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奴、奴婢拜见璟妃娘娘……”
程念目光淡淡扫过他们。皆是些年纪偏大或看似不甚伶俐的,想必也是在这冷僻宫苑中被磋磨久了,失了精气神。
“起来吧。”她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日后安心当差,自有你们的好处。”
“谢、谢娘娘……”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缩在一旁,不敢多言。
如喜和常嬷嬷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这潭华宫,比她们想象的还要不堪。这哪里是宠妃的待遇,分明是……
程念却已抬步,走向正殿,殿内倒是如万福吩咐的那般,窗明几净,摆设器物一应俱全,甚至称得上精美,地龙烧得也暖和,驱散了些许阴寒之气。只是那过分用心的崭新,反而与宫殿本身的陈旧格局格格不入,看着不同于那年十分破旧的装饰,她的视线落到那罗汉床上,张昭容好似依旧躺在床上,唇角含血,喘着气向她招手。
她的目光再掠过殿中那根最为显眼的、被崭新紫檀木包裹雕刻着如意云纹的横梁,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原本的材质,只那过于繁复的祥瑞图案,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气息。
常嬷嬷显然也注意到了,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靠近程念一步。
程念却像是毫无所觉,径直走到窗边。窗外正对着几株枯树,视野开阔,却也……无处遁形。
“嬷嬷,带人仔细清点宫内器物,登记造册。”她吩咐道,语气平静如常,“如喜,去看看小厨房可用,备些热水。”
她的镇定仿佛带着某种力量,让惶惑不安的常嬷嬷和如喜稍稍定了神,连忙应下吩咐去了。
程念独自留在正殿内。她走到那根被包裹的横梁下,仰头看了一眼。
日光从窗棂透入,在光滑的紫檀木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这里,就是她今后要在宋宫立足的起点。
程念缓缓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被熏香极力掩盖的陈旧气息,似乎更浓了些。
她微微勾起了唇角。
绝境吗?
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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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宫
“陛下,奴才为您宽衣。”万福鞠着身子恭敬地说道。
“帮朕把那件玄袍取过来。”
“是。”
铜镜前,顾裴望着镜中赤裸的上身,纵横交错的疤痕布满他的前胸,这是无力反抗的童年,也是肆意潇洒的青年,是他懦弱的标志,也是英勇的勋章,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脑中忽然蹦出来一个名字。
穿上玄袍后,背对着万福说道,“让贤妃过来。”
万福有些诧异,却依旧应道。
“喏。”
宫灯高高挂起,贤妃穿着薄薄的粉色内衫,外头搭着一件白色的披风,有些忐忑地迈进了承明殿,起初听见陛下诏令时,贤妃内心欣喜不已,但欣喜过后却有些顾虑,今日是大周公主入宫之日。
她......
贤妃是英国公嫡幼女,顾裴纳入宫中不过是为了拉拢英国公,进宫后便也不过是个摆设,如今后宫第一次宠幸的人,倒成了他顾裴泄愤的工具了。
贤妃牢记着嬷嬷对自己的嘱托,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立住。
“陛下。”贤妃娇滴滴地喊道,粉面含春,媚眼如丝地望向座上的顾裴。
“过来。”顾裴眼睛都没有抬,只管倒着壶中的酒。
贤妃望着自己倾慕已久的人,缓缓走上前,半跪在顾裴身边,嫩白的腬胰接过放置在酒壶为他倒酒。
一举一动都好似精心设计过一般,酒液缓缓倒入玉盏中,贤妃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身旁的顾裴。
顾裴喝的有些迷离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可一向清醒的他又怎么会把自己置于这种情况下呢,无非是想要逃避。
他一把扯过身边的女人抱坐在自己怀中,女人手中的酒壶因为一瞬间的扯动被甩在了地上,琼液缓缓流下,将名贵的波斯地毯打湿。
贤妃周身充斥着炙热的男性气息,原本就娇艳的脸上反倒更加红艳了,“陛下。”她娇媚地唤着顾裴,好似在唤自己的情郎。
顾裴望向怀中的女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她柔嫩的下巴,语气散漫,“朕怎么不知后宫还有爱妃这样娇嫩的花朵,朕对于美好的事物一向喜欢摧毁的。”
话音刚落,贤妃仿佛受到了鼓舞,洁白的皓腕攀上顾裴的健壮的臂膀,靠近他的耳畔,气若幽兰,若有若无地吐出兰息,“那陛下可要好好怜爱臣妾,被陛下垂怜是臣妾的荣幸。”
许是这话将顾裴说动了,顾裴轻哂一声,在贤妃的惊呼声中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迈向龙床,顷刻间床边的帘纱漫舞。
忽地传来一声“啊”。
贤妃颤巍巍跪在榻前,云鬓松散,衣服也十分凌乱,露出皎洁的脖颈。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贝齿轻咬着红润饱满的红唇,湿漉漉的杏眼不时地瞥向踏上的顾裴。
顾裴直起身,坐在榻沿,慢丝条理地理了理松垮的衣袍,唤道,“过来。”
贤妃定下心神,低着头轻轻挪蹭上前,纤细的藕臂搭上顾裴的腿部,小声道“陛下,臣妾错了。”
顾裴低头睨向她,嗓音特别温柔,眼神却透着冷冽,“说说,错在哪儿了?”
见他态度缓和,贤妃的动作愈发大胆,缓缓拖动身子,俯身将柔软的胸脯搭在了他的腿上,手指不安地绞着袖边,声音十分真诚,“臣妾刚才被陛下身上的疤痕给吓到了。”
说着,又补上一句,盼着能打消顾裴的怒气,“臣妾没有想到陛下经历了许多磨难。”
顾裴似是轻蔑地哼笑一声,“磨难,你的那位叔叔也有不小的功劳。”
一听到齐国舅,齐凌宜煞白了脸,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对峙间,渐渐的身前那双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骨节分明的手轻柔的拂过贤妃的背,最后徘徊在纤细的脖颈处,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不带任何欲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后脖颈。
贤妃死死咬紧嘴唇,瑟瑟发抖,她强压住心底的恐惧,颤巍巍地抬起柔软的指尖,就去解顾裴的衣袍。
顾裴挑着眉,静静地看着她生疏的表演。
褪下的衣袍缓缓地拂过纵横交错的疤痕,露出健壮的胸肌,快推至腰间时,修长的手指却一把抬起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贤妃抬起头,忐忑地望向面前的男人。
“齐凌宜,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男人的眼中带着戏谑。
随后,贤妃的胳膊被一把甩开,没有稳住,整个人瘫倒在了毯上。只听见男人冷冷地说道,“下去吧。”
贤妃强颜欢笑,努力拾起自己的身份,爬了起来,脊背僵直。
拖着被扯开的纱裙,朝着顾裴欠了欠身。
转身时却听见男人再次开口,“今夜之事,该怎么说,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齐凌宜身形微微一晃,咬着肿胀的红唇,眼中含着泪水,赤脚踩在冰冷的玉砖上狼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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