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驾到——”
太监的通传声尖锐地刺破凌华宫短暂的宁静。
程念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旋即恢复如常,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面上已挂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略带疏离的恭敬。
皇贵妃刘氏,如今后宫最得势的女人,外戚刘家在宫中的代表,她来做什么?
珠帘晃动,环佩叮当,一阵浓烈馥郁的蔷薇水香气率先涌了进来,几乎要盖过殿内原本的沉水香。
何贵妃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云鬓高耸,珠翠满盈,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雍国参见贵妃娘娘。”程念依礼福身,声音平稳。
刘贵妃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目光如同黏腻的丝线,从头到脚地将程念扫视了一遍,最终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快起来吧。”她这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拖长了调子,伸出戴着玳瑁嵌宝石护甲的手,虚虚一扶。
“本宫听说雍国公主前几日病了,心下挂念得很,特地来看看,瞧着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那要死要活的模样强多了。”
她话语带笑,字字句句却都藏着针。
程念直起身,微微垂眸:“劳娘娘挂心,儿臣已无大碍。”
“无碍就好。”刘贵妃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在主位上坐下,立刻有宫人奉上香茗。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状似无意地道,“这女人啊,最重要是认命,陛下既然已经下了旨,那便是金口玉言,岂容你我置喙?闹那么一场,伤了身子不说,还平白惹陛下心烦,多不值当。”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程念:“如今可想通了?”
程念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娘娘教训的是,是儿臣年幼无知,一时想左了,如今已然明白,身为公主,为国分忧是应尽之责。”
刘贵妃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言不由衷的痕迹,但程念的表情控制得极好,唯有眼底深处一片沉寂的冷然。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何贵妃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大宋虽是新起之国,但那宋帝年轻有为,听说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你嫁过去便是贵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比留在这大周……伺候一个心里没你的父皇,和一个随时可能倒台的太子弟弟,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这话说得近乎露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敲打和威胁。
程念指尖微蜷,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仿佛被说动的恍惚,低声道:“娘娘说的是。”
刘贵妃见她如此“识趣”,脸上的笑意才真切了几分:“明白就好,安嬷嬷不在,你这宫里若是缺什么短什么,或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尽管来告诉本宫,毕竟你这出嫁,代表的也是我大周的颜面,万万不能失了体统。”
“谢娘娘关怀。”程念再次福身。
刘贵妃又坐着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大多是叮嘱她出嫁后要谨言慎行,恪守妇道,莫要丢了周室脸面云云。程念一一应下,态度恭顺得挑不出一点错处。
终于,刘贵妃似乎觉得敲打得够了,慢悠悠起身:“好了,本宫也不多扰你静养了,好好准备吧,后日,风风光光地出嫁。”
“恭送娘娘。”
送走这尊大佛,殿内那股浓烈的蔷薇水香气久久不散,程念下意识地蹙眉。
如喜上前,小声问道:“殿下,可要开窗散散气?”
程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刘贵妃方才用过的茶盏上,眸色深沉。
刘贵妃今日前来,绝不仅仅是示威和敲打,她最后那句“风风光光出嫁”,似乎别有深意。是在暗示她会确保和亲顺利进行,不会让李如凰再出变故?还是……在暗示这“风光”之下,另有文章?
这位贵妃娘娘,和她背后的刘家,对于这场和亲,到底抱着何种态度?是乐见其成,还是另有所图?
她想起昨夜那个黑影,想起惠嫔,想起乾清宫被处置的小太监。
这潭水,怎么越来越浑了。
而她,即将被作为一颗棋子,投入这浑水的最深处。
程念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
“如喜,磨墨。”
她需要将目前零碎的线索和可能的人物关系梳理出来。
刘家、端妃、惠嫔、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还有那个重生归来、心思难测的顾裴。
笔尖蘸饱墨汁,悬于纸上,却久久未落。
一个清晰的念头闯入脑海——
若她是顾裴,重生归来,若有朝一日知晓前世本就要杀他的翠娘即将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再次来到自己身边。
他会仅仅安心等待吗?
会不会……他早已提前布局,甚至在这大周深宫之中,也埋下了他的眼睛和手?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沉郁的黑。
如同不祥的预兆。
那团墨迹在宣纸上迅速扩散,边缘蜿蜒,像一只窥伺的眼。
程念盯着那团黑,心中警铃大作,顾裴重生,知晓前世种种,以他现在的作派,他绝无可能坐等她再次出现。
哪怕不知她成了李如凰,这大周宫廷之内,也必然已有他的暗桩。或许昨夜的黑影便是其中之一?目的并非刺杀,而是……监视?
甚至,为确保她能“顺利”抵达大宋,落入他早已备好的罗网之中。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如喜,”她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将这纸扔了,换一张。”
“是。”如喜虽不明所以,但仍手脚利落地收拾干净。
程念重新提笔,却不再试图梳理关系,而是写下几行看似寻常的家信,内容不过是些对母后的哀思、对前几日病中的感慨,以及即将远行的不安,字迹模仿着李如凰往日的娟秀柔弱。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其装入一枚普通信封。
“将这信送去给安嬷嬷在镇国寺的落脚处,”她将信递给如喜,语气寻常,“就说我心中惶惑,想求嬷嬷几句安抚的话,盼她早日回宫。”
如喜不疑有他,接过信:“奴婢这就去寻可靠的人送出。”
“慢着,”程念又叫住她,状似随意地补充,“送去前,先去一趟小厨房,让他们给我炖一盏冰糖燕窝来,方才喝完茶嘴里有些发苦。”
“是。”如喜应声退下。
程念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神微凝,这封信是试探,也是烟雾,若宫中真有顾裴的眼线,必然会留意她的一切动向,这封看似寄给安嬷嬷诉苦的信,或许能暂时麻痹对方,让他们以为她依旧沉浸在惶恐无助之中。
而支开如喜去小厨房,是为了……
她迅速走到内殿床榻边,从枕下摸出那支尖锐的金簪,藏入袖中,又快步走到窗边,仔细观察院墙外的动静,宫中巡逻的侍卫刚刚走过,下一班还需片刻。
时间不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后窗一角,身形灵巧地钻了出去,凭借昨日观察的记忆,她沿着宫殿阴影处快速移动,目标明确,御花园西北角,那里靠近冷宫,有一处年久失修的废弃偏殿。
心跳因疾行和紧张而加速,心口那隐隐的抽痛再次浮现,被她强行压下,她不能停。
绕过假山,穿过一片荒芜的竹林,那处偏殿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朱漆剥落,檐角结满蛛网,周围寂静得只剩下风声。
程念屏住呼吸,贴近斑驳的墙壁,仔细倾听片刻,确认无人后,才闪身从一扇破损的窗棂翻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原本存放的用具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器和杂物,她环顾四周,目光迅速扫过地面、墙壁,寻找任何可能通往地下的入口或机关。
手指拂过冰冷的石墙,触感粗糙,她敲击了几处,声音沉闷,并无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风声似乎都带着催促的意味。
突然,她的脚尖踢到一块略微松动的石板,她立刻蹲下身,仔细查看,这块石板与周围的严丝合缝不同,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她尝试用力按压,石板纹丝不动。又试着向一侧推拉——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石板竟真的向侧面滑开一小段,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念心脏狂跳,正欲探头查看。
“嗖!”
一支短弩箭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她身后的木柱!箭尾兀自颤抖!
程念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殿门破损的光影处,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黑衣人,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手中小巧的弩机正对着她。
不是昨夜那个身影!
是另一个!
那人并不言语,黑暗中眼神冰冷,再次抬手,弩机瞄准她的心口!
程念瞳孔骤缩,袖中金簪滑入掌心,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疾退,想要躲入阴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忽有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房梁上扑下,手中短刃精准地格开了那支射向程念的弩箭!火星四溅!
两名黑衣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招招致命,却都诡异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兵刃相接时极其短暂的铮鸣和衣袂破风声。
而程念紧贴着墙壁,呼吸急促,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不知是敌是友的厮杀。
后来者身形更为矫健,招式狠辣利落,明显占了上风。
几招过后,他格开对方的匕首,一记手刀狠狠劈在先前那黑衣人的颈侧!
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获胜的黑衣人看都未看地上的同伴,倏然转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程念。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色在昏暗光线下近似墨黑,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审视和压迫感。
程念握紧了金簪,全身戒备。
黑衣人却并未靠近,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极其短暂的一眼,随即身形一闪,如同暗夜流影,抓起地上昏迷的同伙,瞬间便从破窗掠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程念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袖中的金簪已被冷汗浸湿。
地上,只留下几滴不易察觉的、深色的血迹。
以及那支差点要了她命的弩箭,还钉在柱子上,箭簇闪着幽冷的寒光。
是谁要杀她?
又是谁……救了她?
那个最后出现的黑衣人……他的眼神……竟与她记忆中那双太过相似
程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柱子前,用力拔下那支弩箭,入手沉甸甸,箭杆是特制的硬木,箭簇锋利无比,没有任何标识。
她将箭小心藏入袖中。
不能再停留了,方才这里的动静随时可能引来其他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漆黑的洞口,毫不犹豫地将石板推回原处,掩盖好一切痕迹。
然后迅速循原路返回,如同最谨慎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回凌华宫的后窗。
脚刚落地,内殿的门便被轻轻推开。
如喜端着一盏冰糖燕窝走了进来,见到她站在窗边,微微一愣:“殿下,您怎么站在风口?燕窝炖好了。”
程念转过身,面色已经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病后的慵懒:“觉得有些闷,开窗透透气,”她自然地走向如喜,接过那盏温热的燕窝,“信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找的是平日里给嬷嬷送东西的小内侍,很稳妥。”如喜点了点头,答道,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程念用小勺慢慢搅动着盏中晶莹的燕窝,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