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皇后在世人中看着是凤威赫赫的模样,可内里究竟如何,我最是清楚。一个皇后,没有权力,也只是担个响当当的名头罢了,如何能臣服六宫。宫里的人们只是看着恭敬罢了,若论附骥攀鸿,唐福宫,璟元宫,甚至宣庆宫怕是都比我这个病秧子皇后的坤宁宫炙手可热的多。”
“宫里的小人见识浅薄,只能看着眼前的路罢了。嫡长子是娘娘膝下的,待日后成了太子,他们指不定要怎么样看风使舵。”宋湘宁的心涩涩的难受,她低声劝道。
皇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中用的。除了虞家,没人会同意再出一个有着虞氏血脉的皇帝。世人不知青州虞门,只知建宁罪臣。虞家重回绍京,本就为设计使然。却可怜姑母背负了妖后乱朝的骂名。在我身过之后,焉不知会落得同姑母一样的下场。当年宣宗帝后皆恶虞家至极,但先帝登基后,虞氏却靠着姑母的皇后之位盛极一时;后来虞氏嫡长女甫一出世,即定了我为太子妃,更是位极人臣。太皇太后违拗不过先帝盛宠姑母,只能以姑母身子孱弱,不能教养太子系国本重任为由,在皇上不过蹒跚学步之时,便抱去了慈宁宫亲自抚养,以此来遏止虞家的势力。
“可是姑母的荫庇能有几时,虞家没有出色的儿郎振兴氏族,虞家的门楣终究是要黯淡下去。而自皇上登基后,我的皇后之位,承儿的嫡长子之位,又给了他们希望。他们指望着再出一位有着虞家血脉的皇帝,让虞家重振家业,长长久久地兴旺下去。”
皇后的眼角流下绵长的泪水,似乎含了无限的自嘲与讥讽:“我的母家多么可笑啊,他们只知道把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只会享受着女儿给他们带来的钟鸣鼎食,却从不体谅她们在深宫里的举步维艰。饶是姑母曾经那样受宠,却也无力抵抗太皇太后一道孝悌之旨带走了她的膝下幼子,束手无策于元宗皇帝情深后的掖庭凄凉。可姑母毕竟有过冠绝一时的恩宠,而我,却只是姑母在世时奋力留下的一个吉祥物罢了。”
皇后所言之事,宋湘宁此前虽有耳闻,却只是尔尔闲言。如今从她口中亲自道来,惊憾之余不免心惮,她斟酌着道:“先帝与宸安皇后鹣鲽情深,皇上却也是同娘娘琴瑟和鸣。依嫔妾拙眼来看,皇上是很爱重娘娘的。”
皇后遥遥一叹,眉尖哀愁点点:“皇上对我的情分,不过是儿时的竹马之谊,于母的孝匮之怍,帝后的相敬之心,却没有夫妻的檀谢之情。此今之时,我早已淡了这份心思。若日后我福薄早去,虞家有难,不求皇上能如光武帝因爱敬阴皇后而宽制外戚之罪,只愿皇上可看在我数年勤谨侍君的诚心上仁待承儿。
“虞家的根基已经烂了,它一朝倾覆之时,便是我的皇后之位终了之日。既然终有那日,我又何必在这宫里与人争来斗去,徒遗了一身嫌恨。太皇太后纵然厌我,不惜扶持外邦女子来打压我,可承儿到底是她的血亲。我今日多退一步,来日承儿便能好过一分。”
宋湘宁听她一席至诚之言,大有戚戚之感。她不知道说什么,而皇后似乎也不需她有何劝慰,寂寂半晌,复低低絮语道:“其实宫里的女人,有谁又不是九曲玲珑的心肠。有时行事看似轻率,颇为不谨,大都是为了多那一分命途,一时迷了心窍罢了。贵妃并非不知道太皇太后抬举她不过是在利用她打压中宫,淑妃也未必不懂得皇上宠她是为了令家为国效力,容她生下皇子,也是时局不稳,为让令家死从太子一党而为之。可是她们一个为了权,一个为了情,不信命罢了。”
“而今我不事宫闱,任由贵妃与淑妃分庭抗礼,鹬蚌相争,兴许能给承儿留一条退路;若不然来日中宫易主,首遭其殃者就是承儿。”
宋湘宁鼻尖微搐,泛起薄薄酸涩,亦不觉动容,她欲言又止,随后只喑哑道:“娘娘为爱子计议长远,可璟元宫,怕是未必会如娘娘所愿。”
皇后淡淡一笑:“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谁又比谁更长久呢?”
她轻轻拈下桌壁上的一片花叶:“知意自进太子府到如今,伺候皇上也有八年了,但第五年才得了一位公主,大概这辈子也便如此了。宫里皇嗣稀少,且她无皇子傍身,如何又能贻害于人。她虽非至纯至善之心,到底不是做恶的人。我与她在府里时交好,多年情分,如若真有那一日,她即便不愿施以照拂,想也不会落井下石。”
“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情同金兰,嫔妾深羡。”宋湘宁敛神宁心,婉声道。
皇后淡然轻笑,她执起宋湘宁的手坐于桌旁,兀然转了话:“姐姐问你,在这宫里,除我之外,何人最有望登临凤位。”
宋湘宁未予推辞,她一时思量后,慢慢吟道:“妹妹愚钝,受于姐姐点拨,姑且猜量,许是乔璇妃或九嫔中的几位娘娘。”
皇后未置可否,平静道:“璇妃资历虽久,且曾有护嫡之功,但家世平平不足以震慑六宫,贤德尔尔不可谓令行坤仪。何况她膝下无子,更非国母之选。卫昭仪亦是如此。而萧淑仪和晋淑媛在去岁祔庙礼期间为太皇太后申饬仪容怠慢,行止有失大失了圣心。虽居嫔位,但久无帝幸,素日深居简出,不过徒留个名分罢了。
“说来与她二人交好的魏淑容也是令人唏嘘,见情状如此大为骇惧,不过二日便见了红,可怜孩子落时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时有了孕。经此一事大为灰心,虽然太皇太后有意照拂,奈何她小产后神思戚戚伤了心智,终日郁郁不振失了圣心。”
宋湘宁沉吟:“如此说来,嫔位之中,便只有瑾修仪了。”
思及日前种种,她似有了然。瑾修仪为人清傲,从不与六宫妃嫔有所过从,纵是关乎中宫威仪之事,她亦多随性而行,心绪佳则循礼而为,意兴阑则托病于宫。而皇后娘娘虽以仁待下,但于她好似尤为宽和,原来凭据在此。
皇后今日既出此言,怕是若真到了不久之日,会向帝王举引瑾修仪上位。而观家世,瑾修仪系明阳大长公主之女,当为后宫之最。且明阳大长公主过世多年,驸马爷手无实权,外戚之势亦不足为虑。更论若来日皇上将大皇子养于瑾修仪膝下,那更是踵事增华,入主中宫实至名归。
诚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竟已为爱子思虑如此深远周密,不可不谓用心良苦至极。
皇后脸上笑意云淡风轻,目光温柔似水:“你说的不错,在这宫里,瑾修仪是最有望延继后位之人。但这不过是你我二人的猜忖罢了,帝王之心,又有谁能够知晓呢?”
她的眼神浅笑晏晏掠过宋湘宁的面庞,语含玄机:“若是帝王真心宠爱,来日再育有子嗣,登及高位,也并非全然无望。”
宋湘宁静静地立着,端容敛神,宛然一幅写意的仕女图,看不出丝毫波澜:“帝心难测,君恩无常。但皇后之位,家世总是根基。不过这根基重不重要,终究要看皇上在不在意。若如昔年的汉武帝,将陈皇后幽居长门宫,立了出身歌女的卫子夫为后,家世算不得显赫。但彼时朝局稳固,并不需要后宫女子再增裨益,她只选自己心爱之人便是。”
她的面色平和,并不深沉的城府下流露出一丝黯然的伤惘。并未留意到皇后望着她的目光里,那一闪而过的无奈与了然。当局称迷,傍观必审,怕也莫当如是了。
皇后默然少时,终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看得比我通透,不处在那个位置上,又怎知会如何做判。”说罢,她默默抽手,不再多言。
即便再言又有何益呢?她自己都快油尽灯枯,身疲心怯。帝王心,后宫事,终究是她管不了,也不必再管了。她仅有的一点私心,也不过是尽力给她的孩子铺好路罢了。
皇后颇为疲惫地闭上眼凝神片刻,轻声道:“说了这时候话,本宫也乏了。玥宝仪,你也回宫歇息吧。”
“是。”宋湘宁行礼告退。
亭外的青沐不知皇后与玥宝仪说了何话,只见娘娘满面倦容地走了出来,不免担忧:“娘娘,您的脸色不好,奴婢让婵落去宣太医吧。”
“不必了。”皇后摇了摇头,“本宫这是心病,太医治不好。”
她低低切叹:“青沐,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过算计?”
青沐正心疼间,闻言忙道:“娘娘何苦如此想来?宫里的女人哪曾有不工于心计者,娘娘只求自保,不求富贵荣华,更不曾伤人阴骘,怎谈得上‘算计’二字!”
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娘娘就说太过心善,不愿用机心巧计,一路走来,太过伤己。”
皇后吁叹切切:“机关算尽又如何?终究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凄惨零落罢了。本宫看得分明。即便不是这副身子,本宫也是熬不到最后的,又何必一味争权弄术,落得千古骂名,更累得承儿日后难过。玥宝仪身负圣恩,我今日与她倾心相谈,只盼她日后能略微念着一二。本宫既管不了母家,也管不了后宫,只能希望多行些恩德之事,死后能余星点情分。本宫欲给汐儿赐婚,奈何母亲断断不肯。可汐儿那等天真率性,在这宫里,不知能留到几时。只盼真到了那日,能有一人肯略微施些援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