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赢月接过地契,缓步走到沈镜夷身侧。
二人一同仔细审阅。
苏赢月目光一一扫过立契人、产业四至、交易价格,最后落在那方鲜红的官府大印上。
待一一看过,她抬起头看向沈镜夷。
沈镜夷回望她一眼,而后抬起头,声音平稳道:“此契格式规范,朱印完备,确系官契无疑。”
“若单以此契所载四至而论,”他顿了顿,目光看向面色惨白的陈娘子,“陈氏,你现今屋舍所及,确实侵占了胡员外地契所载之地。”
“沈提刑果真公正啊!”胡员外脸上瞬间迸发出喜色,挺直腰背,得意地看向陈娘子。
“不可能。”陈娘子身体一软,被张悬黎搀扶才站住,她悲呼道:“沈提刑,定是他胡员外使了什么坏。”
苏赢月却并未抬头,目光依然盯着地契,她看着立契日期,和纸上墨色,眉头慢慢蹙起。
而后,她抬起头,猛然开口,“这地契墨色不对。”
“此契立契日期,约是三十年前。时至今日,书写的墨迹,早已入纸已深,色泽沉黯,字迹应有自然晕散与褪色。”
她微微一顿,话锋一转,“然而这张地契上的字迹,墨色浮于纸表,黝黑光亮,这分明是写了没有几日的新墨。”
闻言,沈镜夷目光一凝,立刻从她手中拿过地契,认真查看。
片刻后,他缓缓抬头,对蒋止戈递去一个眼神。
蒋止戈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挪动到胡员外身后。
沈镜夷这才看向胡员外,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如既往平静,目光深邃,缓缓开口道:“胡员外,一份三十年前的旧契,是如何做到,字迹竟如昨日新书一般的?”
“字、字迹?”胡员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神色慌乱,下意识向前一步,似乎想从沈镜夷手中夺回地契。
蒋止戈立刻拔出手中碎星剑拦住他。
胡员外立刻定在原地,声音颤抖,略微语无伦次道:“不,不是的。沈提刑,这、这契纸是小人、小人珍藏得好。”
“对,珍藏的好。”他点着头,“小人用上好的桐油布包裹,密不透风,这才、这才保持了墨色如新。”
陆珠儿正在和虎儿、豆荚分享果浆,闻言猛地“咦”了一声。
她头也不抬,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桐油布防潮是不假,可它还能防老吗?”
“年岁这东西,一更一更走得可快了。要是油布这么厉害,棺材里封着的人岂不是都鲜嫩如初了?”
她的话让胡员外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他急忙指着围观的四邻道:“街坊四邻都可以作证,这地契绝对是真的。他、他们都知道。”
“陈氏她就是侵占了我的地。沈提刑您不能因为墨色新一点就、就冤枉小人啊。”
他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中忽然有人道:“沈提刑,小人的地契与胡员外的是同年所立,也是用油布仔细包裹存放,那墨色确实还算新。”
“沈提刑您看,我没说谎。就是这样的!”胡员外立刻大喊道。
沈镜夷却并未看他,只对那围观街坊道:“这位乡亲,可否劳驾取来一观?”
那人点头。
就在他取去地契的间隙,苏赢月目光从那份墨迹可疑的地契上抬起,看向陈娘子。
只见她看着胡员外得意又挑衅的嘴脸,她紧紧咬着唇,怒视着他。若不是张悬黎扶着她,她几乎站立不稳。
苏赢月心下一紧,朝她微微颔首。
张悬黎也对她道:“陈娘子,有我月姐姐和表哥在,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去。”她轻轻拍了拍陈娘子手臂,“他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话落,去拿地契的乡亲已返回,他向沈镜夷恭敬地递上地契。
沈镜夷接过。
苏赢月立刻将手中的地契放在一旁,她目光在两张地契上转动。
那位乡亲的地契,虽因保存得当,字迹清晰,但墨色也褪了不少,沉暗无光。而胡员外这张幽黑光亮。
两张地契俨然天差地别。
苏赢月眼睫一闪,随即又将两张地契都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随即,她抬起眼,看着沈镜夷,目光清亮,声音不高,却足以令在场之人都听清。
“这位乡亲的地契墨香已几近于无,但隐隐可闻出是松烟墨。”
说完,她又举起胡员外那张地契,“而胡员外这张带着一股明显的麝香,是今年市面才出的新款油烟墨的味道,专供文人雅士,价格不菲。”
胡员外彻底慌了,手指颤抖地指着苏赢月,“你、你休要乱说。”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张悬黎早已按捺不住,身手敏捷掠至胡员外身前,抬脚便踢向他脚窝处。
“啊呀!”胡员外惨叫一声,“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之中,疼得龇牙咧嘴。
他下意识看向拿剑拦着他的蒋止戈。
然,蒋止戈却在他目光看来的瞬间,迅速侧过头去,并若无其事地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张悬黎用手中握着的鞭子拍了拍胡员外的脸,怒声道:“我呸,你个黑心肝的泼才,满口规矩王法,一肚子的狼贪虎毒。专欺人家孤儿寡母,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她话音刚落,围观的人也纷纷指责他。
“胡大,你这烂心的杀才,孤儿寡妇你也下得去手,就不怕夜游鬼敲门,拉你去汴河底下填淤泥吗?”
“今日你想霸占陈寡妇的铺,明日是不是就要来强占我的屋?”
“我呸!以后谁还敢去你胡大的商行买东西?怕是尺子短三寸,秤砣重五两,你个专坑街坊的贼店。”
……
待众人的谩骂渐渐平息,沈镜夷这才缓缓道:“胡大,还不如实招来?”
“快说。”张悬黎又踢了他一脚,“若不老实交代,休怪姑奶奶手中的鞭子不长眼。”
“我说,我说。”胡大惊恐,“地契、地契是真的,但被水泡毁了。我、我就花了重金,找人仿造了一张。”
“是我鬼迷心窍,贪图陈家这块地界,想趁着水灾后混乱,吞并过来。沈提刑饶命,沈提刑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