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阳发现,易晏身上,有种近乎绝望的,将自己推向毁灭的病态倾向。
这种倾向,最开始体现出来的不是疲惫虚弱,反而是精力旺盛。
——不眠不休地处理公务,通宵达旦地沉迷欲海,挑战极限一般地肆意挥霍自己的精力与时间,明明胃疾缠身,却三天两头的不用餐,甚至时常空腹酗酒……
像已经痛苦到极致的人,不停往伤口上捅刀,刻意刺激痛处,以唤醒已经麻木的身体。
……也像濒死之人,享受着生命尽头最后的狂欢。
每次看他自虐一般往死里折腾那副已经瘦到形销骨立的身子,姜阳都很怕他会突然倒下,再也醒不来。
诚然,他们之间有说不完也解不开的猜疑和误会,但在姜阳心里,易晏不是个坏人。
他不是坏人,不是会为了欲望去作恶的奸邪残忍之辈,相反,他心思细腻柔软,意志坚定自律,很多时候,要比姜阳更像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所以,她对他,始终怀着一种发自本心的淡淡怜悯。
这也是她几次三番保护他的原因之一。
而师慎,恰恰与他相反。
师慎是彻头彻尾的,欲望的奴隶。
他可以为了欲望牺牲一切……甚至包括师嫣。
——就譬如,儿时游春宴上那不由分说的一巴掌,打的从来不是犯错的师嫣,而是所有阻碍他前往权力中心的绊脚石。
可惜,那时尚且懵懂的姜阳,还不能理解他的野心。她怀着众目睽睽下被保护的欢喜,给这一巴掌赋予了另一层含义——偏爱。
为了这点虚无的偏爱,她将自己搞得众叛亲离,甚至丢了性命。
但还是那句话,她不怪他,她只怪自己太蠢。
……
见过燕国良家子后的那番交谈,虽没能当场得到易晏的认可,但从那天开始,他明显没有之前那么阴郁了,脸上总算开始出现活人一般的生动表情了。
姜阳很欣慰。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好消息——
譬如陈元微的伤已经大好,经太医确认无碍后,急吼吼地投入了朝堂政事中;
譬如钟毓重新找到了用武之地,那就是发挥自己在水利上的专长,帮遍地水域的燕地百姓治水;
再譬如,姜阳花高价从千里外的异国购得的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玉京。
……和小猫同时进家门的,还有一条姜阳从城西捡来的黄狗。
看得出来,易晏真的很喜欢它俩,摸了这个摸那个。他那样干净整洁,不允许自己有一点不得体的人,却任由它们带着泥土的爪爪踩脏他的衣袍,也任由它们用细细的小牙撕咬他精织的衣摆。
姜阳抱膝坐在树下的阴凉处,看着他在草地上和猫狗玩闹,看着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白到通透的皮肤上,看着他明明没笑,却温婉漂亮到不行的眉眼。
看了很久很久后,易晏转头,也看向了她。
二人目光交织,结成细密繁复的网,一点点将彼此缚于其中,越缚越紧。
姜阳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坐在原地,看着易晏起身,背光朝她走来。
阳光轻而易举地穿透他身上轻薄的月白罗衣,勾勒出那袭清瘦如弱柳般的身姿。他在姜阳身边坐下,看着还在草地上嬉闹一白一黄两只毛茸茸的团子,轻声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姜阳收起思绪,笑了笑,“你不出门,我又不能日日待在府中,总得有些什么陪你解闷。”
“……”
易晏没说话,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阳光下追逐着打闹的两团毛茸茸的小玩意儿。
树下蝉鸣阵阵,风很清凉,周围都是青草的香气。两个人一起沉默半晌,姜阳开口道:“取个名字吧。”
“我?”
“给你的,自然要你来取名。”
易晏想了想,道:“……都说贱名好养活,便叫……大黄小白吧。”
“……啊?”
姜阳本来沉浸在当下温情的氛围里,听闻此言,愣了一瞬,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当真?”
“嗯,”可能易晏自己也觉得好玩,看向姜阳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促狭的笑意,“多大的名头,也不如好好活着不是?”
这倒也是。
姜阳认可,朝他坐近了些:“好,就这么定了。”
四目相对,易晏眸光微动,缓缓伸手拂去落在她肩上的绿叶,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午时渐近,阳光穿过头顶繁茂的枝杈,在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一时恍惚如身在梦里。
……
原先,姜阳散值回来,大多时候,都是易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旁边一盏伶仃的孤灯。
如今,变成了怀里一只猫,脚底一条狗,桌上除了书,还有各种彩球彩绦,以及他考据了好多古书后做的自走鼠。
乱,却生机勃勃。
与之相应而来的,是府中女官们对易晏逐渐温和亲近的态度。她们不再对他避之不及,有时候,姜阳还能遇见她们和他坐在一起议事,气氛融洽。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转眼,便到了良家子们大选的日子。
……
七月七,乞巧节。
好不容易休沐,姜阳本想在府中陪易晏的,可太后忙于政务,将大选一事交给了陈元微。陈元微又差人给姜阳送信,要她进宫给自己作陪,姜阳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了易晏,动身进宫。
——不出她所料,才一转过街角,来到大街上,就见满街人头攒动,几无立锥之地。
好在车夫技艺精湛,熟练地驱车挤进了人群中。
本想着路上可以小眯一会儿,可周围人声鼎沸,实在热闹的紧。姜阳纠结许久,还是收起了自己的盘算,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窗外香车宝马应接不暇,阳光下,装点在车身上的琉璃与纯金雕饰璀璨夺目,华贵逼人,空气里权势各种调香的味道,被盛夏的高温蒸腾开,熏得人直犯迷糊。
还没见到车里的良家子们,就已经能想到,等会大殿上是怎样一番群英荟萃的盛景了。
一路喧嚣不断,拥塞难行。等到了宫门口,姜阳又困又累。但她下车后,还是没忘记指了指车厢里那个盛满冰块的银盆,嘱咐周身都被汗湿透的车夫道:“天太热了,你拿去用吧。”
车夫千恩万谢。姜阳只微微颔首,带着扮成侍女的李竹笙进了宫城。
因参选的良家子们未来都有入主中宫的机会,仪容尊贵,等闲人不可视之。所以,她们都戴了长至足踝的素白幕篱,只露出底下一小节满缀珠饰的华丽裙摆,行走间锒铛作响,摇曳生姿。
姜阳被迎过来的宫人们簇拥着从其间穿过,只觉得阵阵香风迎面扑来,本就犯困的脑子越发有些神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