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捏着根烧黑的木炭条,在平整的石板上“唰唰”几笔,一个上窄下宽、中间鼓囊的怪东西跃然其上。
“郎君,这…是个啥?”老工匠王铁头凑近,花白胡子抖了抖,满脸困惑,“像个大肚子的陶瓮?”
“这叫‘土高炉’!”李恪用炭条重点敲了敲图纸,“就用它,烧石炭(煤),把这些破铜烂铁熔了,铸新铁!”
“把铁…熔成水?”旁边的壮汉张大力眼珠子瞪得溜圆,“郎君,铁那般硬实,真能化成水?这…听着像神仙手段?”围观的流民工匠们嗡嗡议论起来,满脸写着不信。
“盐都能变雪白,铁咋就不能熔?”
“悬乎,郎君莫不是熬盐熬得魔怔了……”
李恪听见嘀咕,也不恼,咧嘴一笑:“是不是神仙手段,动手试试不就知道了?光说不练假把式!”
一声令下,工坊角落顿时尘土飞扬。李恪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工匠们挖泥、搬砖、夯土。照着那古怪图纸,一个用黄泥混青砖垒砌、约莫一人半高的土炉子渐渐成形。炉膛深,烟道粗,模样笨拙,却透着股蛮牛劲。
材料堆成了小山:乌黑发亮的石炭块,砸得稀碎的废铁锅、断锄头,还有李恪特意寻来的灰白色石灰石粉末。
点火!
干柴引燃,投入大块石炭。火焰呼地窜起,炉膛内红光渐盛。工匠们围在炉旁,又紧张又期待。李恪也屏住呼吸,脑子里飞快过着前世那点模糊的冶炼知识。
几个时辰后,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
“开炉!”李恪沉声下令。
张大力紧张地用铁钎撬开出铁口。
预想中灼热的红流并未涌出。
只有几坨黑乎乎、冒着呛人青烟、还夹着煤渣的硬疙瘩,“哐当”几声掉在沙槽里。捡起来敲敲,梆硬,比河滩上的石头还结实。
工坊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恪身上。
李恪的脸瞬间黑了。捡起一块“铁疙瘩”,入手冰凉沉重,表面坑洼得像麻子脸。
真是糟心!他暗骂一句,脸上却绷得死紧:“火候不够!清炉膛!加石炭!再给我把那灰白石头粉多撒几瓢进去!”他指着石灰石粉堆。
工匠们虽满心疑惑,还是依言照做。清理废渣,投入更多石炭,李恪亲自操起木瓢,将几大瓢石灰石粉均匀撒入熊熊炉火。炉门封死,只留风口送气。
这一次,炉火仿佛烧得更烈了。烟囱喷出的浓烟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火焰的颜色也透出幽幽的蓝绿色。尤其是入夜之后,炉口缝隙里透出的蓝火,在沉沉夜色中跳跃闪烁,格外显眼。
这下可把附近的流民和村民吓得不轻。
“老天爷!那炉子在喷鬼火!”
“郎君不是在炼铁,是在炼邪祟啊!”
“得罪火德星君了!要遭报应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工坊外竟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对着那冒蓝烟的土炉子磕头如捣蒜,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火神息怒。
李恪闻声出来,瞧着这阵仗,真是哭笑不得。他顺手抄起一块昨日炼废的、梆硬的铁疙瘩,走到一个头发花白、磕头最虔诚的老者面前,把沉甸甸的铁疙瘩塞进他手里。
“老丈,别拜了!抬头瞧瞧,这是啥?”
老者吓得一哆嗦,差点把铁疙瘩扔出去,入手冰凉沉重。
“这…这黑疙瘩……”
“铁!能打锄头、铸犁铧、造菜刀的铁!”李恪声音洪亮,压过一片祈祷声,“不是什么妖火鬼火!是石炭烧出来的旺火!加了点石灰石粉,火就更猛了!等炼出好铁,给大伙儿打新农具!”他又举起铁疙瘩晃了晃,“都起来!怕甚?这铁疙瘩,比你们拜的泥胎木塑实在百倍!能换米粮,能造家什!”
众人将信将疑地站起身,看着手里那黑黢黢硬邦邦的玩意儿,又瞅瞅冒怪烟的炉子,脸上的恐惧渐渐被好奇取代。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宫里的耳朵。
两仪殿偏殿,一名便装内侍躬身,向批阅奏章的李世民低声禀报:“……陛下,恪郎君在城南工坊后院,垒砌了一座形制古怪的土炉,日夜焚烧石炭,浓烟蔽日,入夜更有蓝火闪烁,引得周遭流民惶恐跪拜,皆言其…其‘聚众行异术’……”
李世民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皮:“行异术?”
“是…坊间流言如此。”
李世民沉默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复又低头继续批阅奏章,语气平淡:“随他折腾。只要不是炼丹求仙、蛊惑人心,由他去。总比某些人整日里琢磨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强。”内侍垂首应诺。
李世民批完一份奏章,像是想起什么,随口吩咐:“去将作监,把库里那本前朝传下来的《夏侯阳算经》寻出来,着人给李恪送去。就说…朕看他喜好钻研这些机巧之工,或可一观。”
几日后,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册送到了恪记工坊。
李恪疑惑地接过,翻开一看,尽是密密麻麻的算题和注解,古奥艰深。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终于在接近末尾处,看到一小段关于“冶铁鼓橐(风箱)”和“矿料配比”的零星记载!虽极简略,却意外印证了他摸索的方向!
李恪心中一动,这皇帝,心思深得很呐!
第三次开炉!
石炭块精挑细选,废铁料砸得更为细碎,石灰石粉的比例也依照那古书模糊的提示做了调整。炉火持续猛烈地燃烧了一天一夜。李恪和工匠们守在炉旁,热浪灼人,汗水浸透衣衫,无人离开。
“时辰到!开炉!”李恪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沉重的炉口被铁钎奋力撬开。
一股滚烫气浪猛地喷涌而出!
紧接着,在所有人瞪圆眼睛、屏住呼吸的注视下——
一道刺目、粘稠、如同熔化的赤金般的灼热洪流,带着滚滚白烟和“滋滋”的骇人声响,从炉口缓缓流淌而出!散发着窒息的高温,蜿蜒流入下方沙土模具之中!
“铁…铁水!是铁水啊!”王铁头激动得嗓音劈了叉,指着那流动的赤金,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老汉打了一辈子铁,头一回…头一回见这么多铁水奔流啊!”
“成了!郎君!真成了!”工匠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所有的疲惫被狂喜冲散。他们围着沙槽,看着那逐渐冷却凝固、由耀眼的赤红转为暗沉的铁块,眼神炽热如同看到珍宝。
李恪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看着暗红色的铁块,心花怒放。这土高炉,成了!
“快!趁热!”他立刻高声道,声音充满干劲,“把咱们做好的犁头模子都搬过来!浇铸!”
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炽热铁水引流到湿泥制作的犁头模具中。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金属灼烧的气息,整个工坊热火朝天。
李恪蹲在沙槽旁,摸着模具里渐渐冷却、温热粗粝的铁块,感受着那股坚实的力量感,咧开嘴刚想招呼人——
“哐!哐!哐!”
“李恪!出来!”
“砸了那妖炉!坏祖宗基业!”
工坊紧闭的厚重木门外,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和愤怒的咆哮!声浪汹涌,显然聚集了不下百人。
李恪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长孙冲脸色骤变,冲到门缝边向外窥探,回头急道:“祸事了!外面乌泱泱全是人!看打扮,是长安铁行和农具行会的人!举着木牌,喊着要砸炉子!”
“领头的几个老家伙,牌子上墨汁淋漓写着‘恪记乱法,坏我百工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