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贴近凉亭中独坐的身影。
冰冷的匕首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幽光,就在即将递出的刹那——
“坐。”
罗彬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往对面的空杯里斟满了温热的茶汤,
“赶路辛苦,喝杯茶再动手也不迟。”
黑影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明明屏息凝神,自信毫无破绽!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下意识地将身体更深地缩进桃树的阴影里。
“不必藏了,”
罗彬放下茶壶,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滕梓荆。”
名字被点破的瞬间,滕梓荆心头剧震,最后的侥幸荡然无存。
他不再躲藏,猛地从黑暗中踏出,站定在亭外,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亭中悠然品茶的少年。
他的声音带着惊疑与沙哑:
“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自认行踪隐秘,身份更是绝密!
罗彬没有回答,只是随手一抛。一道乌光划过,精准地落入滕梓荆手中。入手冰凉沉重,借着月光,滕梓荆看清了手中之物——
一块通体黝黑、雕刻着复杂纹路的腰牌,正面铁画银钩的“提司”二字!
鉴查院提司腰牌!
滕梓荆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握着腰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一个鉴查院的下属,竟然被派来刺杀自家的提司?!
提司位同主办,地位仅在院长陈萍萍之下!
刺杀上官,这在等级森严、手段酷烈的鉴查院,是绝对的大罪!
十条命都不够填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夜行衣。
看着亭外僵立如木偶、浑身筛糠般的滕梓荆,罗彬忍不住轻笑一声,那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必如此惊惶。我并非嗜杀之人,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你也是被人蒙骗的可怜虫罢了。”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滕梓荆猛地清醒过来!
对啊!
鉴查院怎么可能对自己位高权重的提司下发刺杀密令?!
罗彬在儋州乃至整个庆国都声名赫赫,救死扶伤无数,怎么就成密令里十恶不赦的“国贼”了?!
这命令本身就透着诡异和荒谬!
唯一的解释——密令是假的!有人胆大包天,假借鉴查院之名行事!
可谁能做到?
谁能通过鉴查院这森严的体系假传密令?
想到那几个可能的人选和他们背后代表的滔天权势,滕梓荆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
我只是个想混口饭吃的小卒子,怎么会卷入这种神仙打架的漩涡里?!
“行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你在这儿愁断肠也无用。”
罗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过来,喝杯茶定定神。”
滕梓荆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走进凉亭,在罗彬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他心神恍惚,竟连脸上的蒙面巾都忘了摘,端起茶杯就往嘴边送。
“噗——!”
茶水浇了他一脸一襟。幸好茶水已温,并未烫伤。
罗彬无奈地摇摇头:
“说了不用紧张。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他看着狼狈擦拭的滕梓荆,
“那封密令,你尽可当作没收到过。”
滕梓荆深吸一口气,扯下湿漉漉的蒙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决绝的脸。
他猛地抬头,直视罗彬:
“请提司大人杀了我!”
罗彬毫不意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想用假死脱身?在鉴查院眼皮底下玩这套,无异于掩耳盗铃,徒劳无功。”
他看着滕梓荆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话锋一转,
“不过……我或许可以帮你这个忙。”
滕梓荆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罗彬没有立刻回答。
他身形微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滕梓荆只觉得眼前一花,劲风拂面,他甚至没看清罗彬的动作,对方已重新坐回原位,手中多了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书册。
“啪。”书册被随意地丢在石桌上,滑到滕梓荆面前。
滕梓荆惊疑不定地拿起书册,封面上并无书名,但翻开几页,赫然是精妙深奥的经脉运行图和心法口诀!
一股凌厉锋锐之意扑面而来!这竟是一本……武学秘籍?!
“我想请你留在儋州,”
罗彬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保护我奶奶的安全。这本九品的《惊鸿剑诀》,算是预付的报酬。另外,每月再付你一百两纹银。”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考虑一下。”
“九……九品?!”
滕梓荆如遭雷击,捧着书册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差点将其掉落在地!
九品功法!
这可是无数武者梦寐以求、足以让中小世家当作传家宝的顶级秘籍!
他一个七品的江湖散人,靠着早年奇遇才走到今天,深知一部高阶功法的价值!
而现在,这足以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的东西,就像块破布一样被丢给了他?代价仅仅是保护一位偏远之地、看似普通的老太太?!
巨大的诱惑几乎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但仅存的忠诚和责任让他强压下贪念,艰难地开口:
“大人厚恩……但卑职……”
“你的妻儿,”
罗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拒绝的话出口前,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届时我自会安排人,将他们安然无恙地接到儋州。京都……”
他抬眼看向北方,目光深邃,
“是龙潭虎穴,远离是非之地,对她们更好。”
滕梓荆彻底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提司。
这个他原本要刺杀的目标,不仅饶恕了他,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功法,丰厚的报酬,甚至……连他家人的后路都安排得如此周全!
为什么?他凭什么对我一个刺客这么好?就因为我是被蒙骗的?
还是……他真的是儋州人口中那个菩萨心肠的神医?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在他心中翻腾。
“如何?”
罗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询问,却更像一种笃定的邀请,“成交吗?”
滕梓荆不再犹豫。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罗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激:
“滕梓荆,愿为大人效死!定护老夫人周全,万死不辞!只是……”
“只是什么?”
滕梓荆一咬牙,快速说道:
“卑职想亲自去将妻儿接回!请大人成全!”
“可以。”
罗彬没有拒绝,点点头,“起来吧。不必如此大礼。”
滕梓荆起身,正欲告辞去安排,罗彬忽然又问道:
“周管家房里的那封信,是你放的?”
滕梓荆一愣,随即摇头:
“卑职接到密令时,确有提到需与范府周管家配合。但卑职探知大人您已出城回到这桃花坞,便觉得无需多此一举,故未曾送信。”
罗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原来如此……看来,这京都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啊。此行,想必会非常‘精彩’。”
翌日,天光未亮,晨雾弥漫。
罗彬换上了一身便于长途跋涉的玄色劲装,悄然回到范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来到老太太居住的正屋外。
没有丝毫犹豫,他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撩起衣袍下摆,郑重地跪了下去。
咚!咚!咚!
三个响头,沉重而清晰,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无需言语。
他知道,若非这位面冷心热的老太太十七年如一日的庇护与谋划,即便有五竹叔守护,他在儋州也绝不可能活得如此安稳、恣意。
这份恩情,重如山岳。
叩首完毕,他利落地起身,没有一丝留恋与迟疑,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朦胧的晨雾中。
屋内,早已醒来的老太太,静静地站在窗边。
薄薄的纱窗模糊了她的身影,却掩不住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担忧、不舍、骄傲,还有深深的无奈。
她看着孙儿决绝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罗彬离开范府,径直来到儋州城外。红甲骑士的营地已然拔营,猩红的甲胄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范府派出的家丁护院也已整装待发。
罗彬翻身上马车,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晨雾中渐渐苏醒的儋州城廓。
这座养育了他十七年的海边小城,在朝阳的金辉中显得宁静而安详。
“出发。”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一声令下,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猩红的洪流簇拥着中心的玄色身影,踏上了尘土飞扬的官道,朝着那座名为“京都”的权力漩涡,浩荡而去。
儋州的桃花,在身后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