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亚岁宴元宏帝特意选了昭阳殿设宴,却因筹备仓促而减了三分气派。
殿中省去了往年金阶下百戏杂陈的盛景,连教坊司精心编排的霓裳羽衣舞,也只得十二名舞姬勉强成阵。尚仪局匆忙张挂的绛纱宫灯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映得殿内光影流转,倒显出几分不同于往年的清冷韵致。
元宏帝并未如常现身于前殿。当更漏指向酉时三刻,老皇帝才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踱入后殿。明黄色的龙袍下,那具曾经挺拔的身躯已显出几分佝偻,鎏金蟠龙榻上早已铺好厚厚的雪貂绒垫。
楚明霄原想借此机会携苏澜一提前告退,却见他的爱妃正兴致盎然地晃动着琉璃盏中琥珀色的梅浆,晶莹的指甲轻叩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到嘴边的话在喉间滚了滚,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蓝妹妹,再过三月就该改口唤你嫂嫂了!\"趁着乐师调弦的空档,苏澜一提着略显紧绷的官服下摆,如燕儿般轻盈地掠至女眷席。
她腰间的禁军令牌与宁王府鎏金腰牌相击,发出清脆的铮鸣,引得周遭几位命妇执扇掩面,眼中尽是惊诧——谁曾想这昔日的女将军,如今竟能同时执掌禁军与王府要务。
\"二姐姐当心些才是。\"蓝璎慌忙起身相迎,葱白的指尖紧紧扶住她的臂弯。少女今日特意梳了飞仙髻,发间一支鎏金牡丹步摇随着动作轻颤,映得她眉眼间尽是担忧:\"这满殿的宫灯晃眼,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冲撞了姐姐......\"
\"蓝姑娘说得极是,小妹近来是越发不知分寸了。\"苏沐阳低沉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他方才见宁王被宣至御前,自家小妹就起身离席,立即起身跟了过来。玄色武官服上的麒麟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随着步伐泠泠作响。
\"兄长不也跟来了?\"苏澜一狡黠地眨眨眼,指尖轻点案上白玉酒盏,\"坐在那儿浑身不自在吧?要我说,还不如在校场比试刀剑来得痛快!\"
\"我......\"苏沐阳被戳中心事,古铜色的面庞泛起窘迫的红晕。他无奈地摇头,鎏金冠上的红缨随之晃动:\"罢了罢了,为兄说不过你......\"
\"宁王妃,陛下宣您觐见。\"御前总管太监魏德全躬身近前,拂尘轻搭在臂弯,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苏澜一闻言立即起身,官服上的织金云纹在烛火下流转生辉。她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腰间禁军令牌,指尖在\"如朕亲临\"的阴刻篆字上轻轻一抚,这才端肃仪容道:\"有劳公公引路。\"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苏沐阳不放心地跟到了后殿回廊处,直到看见储君秦曜亲自来迎,这才抱拳一礼,转身隐入宴席的灯火阑珊处。
魏德全曲着身子,手中鎏金宫灯在风雪中摇曳出一圈昏黄的光晕。他缓步走在前面,灯笼上\"御用监造\"的朱印时隐时现。秦曜刻意放慢脚步,蟒龙袍的下摆扫过积雪的栏杆,直到那点灯光彻底隐没在后殿回廊的转角处。
\"苏将军当真好福气。\"秦曜杏黄色四爪蟒龙袍上的金线在宫灯下流转,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落寞,\"既有宁王如珠如宝地疼着,又有兄长这般护着。可怜我家静姝......\"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储君慎言。\"苏澜一脚步微顿,蹙眉望向这位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储君。自庞静姝出事以来,每次相遇,话题总会绕回那个名字。
秦曜忽然驻足,九旒冕下的目光如炬:\"本宫不为难将军,只问一事。\"他抬手制止苏澜一开口,\"将军只需点头或摇头。”
宫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朱漆廊柱上,忽长忽短。此时的回廊幽深寂静,唯有檐角铁马在风雪中叮当作响。细碎的雪粒扑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这方天地愈发空寂。
\"好,我答应你。\"苏澜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金线滚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抬眸望向回廊外纷扬的雪片,心想这位储君又能知晓多少呢?方才宴席之上,连庞夫人都未曾从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中,认出自己亲生女儿的模样。
“焕姝便是静姝,是与不是?\"秦曜突然逼近一步,九旒冕的玉珠碰撞出清脆声响。他目光如炬,将苏澜一困在朱漆廊柱与自己之间。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澜一望着回廊外纷扬的雪片,终是苦笑着,轻轻点了头。
\"秦曜!\"楚明霄的怒喝如惊雷炸响,震得廊下积雪簌簌坠落。
两人俱是一惊,苏澜一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铮鸣。
\"王爷误会了。\"她慌忙转身,宽袖带起一阵玉兰花香,\"殿下只是......只是在问姝姐姐的事。\"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带。
楚明霄眸光森寒,腰间鎏金蹀躞带在宫灯下泛着冷光:\"说话需要离得这般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目光如刃般刮过秦曜的面庞。
秦曜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楚明霄凌厉的目光如刀刃般在他身上刮过,他却只能生生受着——今日确实是他心急了。
可这又怎能全怪他?
那位宁王殿下将自家王妃护得密不透风,这三个月来他连片衣角都难见到。至于那位季御医......
秦曜想起那张冷若冰霜的容颜,不禁又是一阵气闷。他堂堂储君,软硬兼施地纠缠了数月,那人却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当真是......
\"解铃还须系铃人。\"楚明霄忽然敛了周身锋芒,骨节分明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裹住苏澜一的柔荑。他转身时玄色大氅在回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却在迈步前顿了顿,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储君真正该寻的——\"声音裹挟着风雪,字字分明,\"是那位能系也能解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