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告诉我!”康纳西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军人特有的克制,带着近乎破碎的嘶哑,在奢华却冰冷的大理石书房内回荡。
他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夕阳血红的余晖将他挺直的军装背影拉得极长,投在地上如同即将倾倒的黑色碑影。“维克多·勒·西奥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魔王?!”
过去一周,铁血的调查以帝国警卫师团的效率疯狂运转。冰冷的报告早已堆满书桌:
关于黑荆棘堡内简陋却充满生活痕迹的“孩子窝”;
关于被救济工人描述的“叼土豆乌鸦”徽记和廉价但可口的“自由面包”;
关于旧教化所对面空地上那些用木炭写下的、关于“安全”、“包扎”的潦草符号;
关于布兰德庄园那些变本加厉、内容荒诞到令人发指的“平账”报销单;
关于那个叫威金斯、几近崩溃的老管家承认被迫签署工厂转让文件的供词;
所有冰冷客观的字句,最终都指向一个荒诞而令人窒息的结论:维克多·勒·西奥多,根本不是什么深渊魔物!
他被传为“魔王”的开端,仅仅源于布兰德男爵的私人恩怨和他自己那场“龙肉平账”闹剧引发的悬赏通缉!
他更像一个流落荒野的……麻烦精批发商兼不务正业的小偷教育家!
康纳西猛地转身,阳光刺得他湛蓝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却如利剑般死死钉在书桌后面那个依旧穿着华丽丝绸晨袍、脸庞精瘦刻薄、眼神却闪烁着顽固与戾气的老贝斯汀身上。
“我的人查了每一个角落!”康纳西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刮擦,“他救孩子!送药!教工人认字避祸!他甚至……”
康纳西顿了一下,眼前闪过血色浪漫丛下那张沾满血泪的睡颜和那只疲惫飞走的黑鸦。
“——连座破城堡都没用心经营!他算什么魔王?!”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被愚弄的狂怒和信仰崩塌的虚妄感,“除了偷您‘仇敌’布兰德的仓库来补贴别人,他甚至……连一次蓄意的正面袭击都没发起过!他偷书!偷面包!偷你的工厂!可他……他哪点配得上‘魔王’这个称呼?!”
他需要父亲亲口承认!承认那封充满了恶意构陷的信!承认那场冠冕堂皇的讨伐,不过是父亲借他这把帝国利刃去报私仇、抢地盘的肮脏把戏!
老贝斯汀布满皱纹的脸因被儿子如此质问而涨得通红,浑浊的老眼中充斥着羞怒!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华贵高背椅的扶手,发出咯吱的声响。“混账!”他厉声咆哮,唾沫星子飞溅,“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如此质问你父亲!你被那魔物的邪术蛊惑了!那些证据都是假的!障眼法!他豢养精灵孩童!制造混乱!窃取我族产业!他的目的就是摧毁贵族!颠覆秩序!他……”
老贝斯汀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被疯狂和固执占据,声音如同诅咒:
“……他就是一个该下地狱的魔头!康纳西·贝斯汀!记住你的身份!你姓贝斯汀!你的职责是服从家族!清除掉所有阻碍我们复兴的绊脚石!”
‘服从家族!清除绊脚石!’
父亲那双浑浊却执拗的眼睛,那张因为贪婪和怨恨而扭曲的脸,那些固执到疯狂的指控……像一盆冰冷刺骨的脏水,狠狠泼在了康纳西最后一点对父权的期待上。
‘身份?贝斯汀?’康纳西看着眼前这个满口谎言、眼中只剩下利益和权欲的老人,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教导他骑士守则、讲述家族荣光的父亲。
他胸前那枚闪亮的帝国鹰翼加剑的银色上校肩章,此刻仿佛有万钧之重,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军装刺痛了他的皮肤。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被欺骗的恶心、对这场讨伐彻底沦为家族私器耻辱的愤懑、以及对维克多及其收留的那群“麻烦”无法言语的愧疚,如同毒藤缠住了他的心脏。书房奢华的空气变得令人窒息。
康纳西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深深地、用一种近乎陌生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看了老贝斯汀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足以焚毁一切对父辈的孺慕。
他转身,脚步沉重却无声地走出那间冰冷窒息的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老贝斯汀因被无视而愈发尖利疯狂的咒骂。
夕阳沉入地平线前最后的挣扎,将天际线染成一片死寂的暗红。康纳西没有回军营。他只是卸下了代表身份和军阶的佩剑和饰绶,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军常服,驱马漫无目的地来到了城郊那处幽静的淡水湖边。
这里是附近平民会来浣洗衣物、孩童戏水的地方,晚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一点草木的腥气吹拂在他脸上,试图驱散他胸口的闷窒。
湖边很安静。只有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远处水鸟偶尔的鸣叫。
就在康纳西勒马驻足,目光投向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平静湖面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在靠近对岸水草丛生的浅水区,一艘极其简陋、由几根粗大竹竿和藤蔓捆绑而成的原始竹筏正缓缓漂行。竹筏上站着三个人。
站在筏尾、用一根细长竹竿悠然撑水的,不是别人,正是维克多·勒·西奥多!
比起一周前废墟中的狼狈,他似乎恢复了些。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水渍的旧长袍,但脸色不再是惨白,只是还带着点大病初愈的倦色。
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单边眼镜微微反光,嘴角竟然…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那笑意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点淡,还有点无奈。
而就在他身边!
一个大约十来岁、头发像杂草般倔强支棱着的少年正背对着康纳西的方向,一边笨拙地划动着手里另一根短竹竿,一边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语气混杂着担忧和碎碎念。
晚风隐约送来了只言片语:“……说了伤刚好……才下床几天……又吹风……水这么凉……奥利安的土豆都能泡发芽了……老大你……”
竹筏中间,安静地坐着两个纤细的身影:精灵少女莉莉丝正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什么东西,掰成两半递给旁边更加瘦弱、尖耳微颤的精灵男孩艾尔。
艾尔默默接过,小口地啃着,眼神却忍不住瞟向湖心几尾跃出水面的银色小鱼。莉莉丝看向维克多的背影时,眼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敬畏和依赖的温和。
没有恐惧!没有奴役!只有少年烦躁又担心的抱怨,少女温柔的照料,男孩安静的好奇。
竹筏缓缓滑过水面,在身后拖曳出长长的涟漪。维克多撑着竹竿的侧影,在夕阳熔金的光辉里,不像是传闻中阴险狡诈的魔王,倒像个带着孩子出门散心、顺便教点野营技巧的……古怪老师。
这一幕,宁静得如同一幅画。却比任何一份冰冷的调查报告、任何一次城堡废墟的搜索,都更具冲击力!
康纳西僵立在马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酸涩胀痛得几欲窒息。
这就是父亲口中那个“亵渎血脉”、“制造污秽”、“意图颠覆”的魔王?
这就是他率领铁壁师团、誓要踏平的邪恶巢穴?
荒谬感!铺天盖地的荒谬感!混杂着父亲刚在书房对他最后的“控诉”,变成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康纳西的灵魂。
维克多似乎察觉到了湖边的视线。他撑着竹竿的手微微一顿,缓缓转过头来。隔着水波荡漾的湖面,隔着渐渐浓重的暮霭,那双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余晖的黑色眼眸,平静地、没有任何波澜地,落在了岸边僵立的康纳西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湖水、暮色、竹筏上的“麻烦”们,都成了此刻无声对视的背景板。
几秒钟的静默。
维克多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地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是想对康纳西挥一挥竹竿示意,或者……只是换了个撑水的姿势?
在抬起手的瞬间,一个被咬了一半、圆润饱满、闪烁着熟悉深红光泽的东西,从他的袖口掉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小却无比刺眼的弧线——
噗通!
那半颗珍贵的、被无数贵族争抢、被康纳西亲自“见证”过奇迹的“血色浪漫”浆果,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入了竹筏旁清澈的湖水里,溅起一圈涟漪,迅速沉没在倒映着熔金晚霞的水面下,没了踪影。
维克多像是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水面,随即又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过头去,继续撑着竹筏,朝着湖心更幽静的水草丛中缓缓划去。仿佛掉落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圣物,而是一颗路边的……小石子。
竹筏载着他和他那些平静的“小麻烦”,渐渐融入波光粼粼的暮霭深处。只有水声淙淙,像是世间最后一点喧嚣都被涤荡干净。
康纳西独自一人,僵立在逐渐冷冽的晚风中。那半颗落入深水的浆果,像是最后一棵稻草,将他心中那座名为“骑士荣誉”的堡垒彻底压垮了。
岸边,一颗帝国上校的银质鹰翼肩章,无声地从他指间滑落,“叮”地一声,掉进了松软的湖畔泥土里,很快被踩落的靴子蹭上了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