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五十二章
1938年立夏的关东山漫山都是新绿,黑风口的公路被日军修得平整,路面上的车辙印里还留着炮弹坑的残痕,是上个月燕双鹰用手榴弹炸的。他伏在公路旁的榛子树丛后,手里的步枪换了新瞄准镜,是从日军少尉尸体上卸的,镜片里映出三个扛着粮袋的伪军,其中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身影格外扎眼——刘阿三正佝偻着背往前走,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晃悠着,像块赘在身上的烂肉。
\"燕爷,真要抢?\"刘阿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带着哭腔。这家伙被押着走了三天,脚上的布鞋磨出了洞,露出的脚趾甲缝里全是血,却还在絮叨,\"这可是日军的补给队,后面跟着一个班的皇军......\"
燕双鹰没回头,手指在扳机上压了压。瞄准镜里的伪军正用枪托砸路边的老妇人,老人抱着个破陶罐哀求,罐子里的野菜撒了一地。他想起三天前在黑松岭,刘阿三看着女人和孩子消失在雾气里时,喉结滚动的样子——那不是装出来的怯懦,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心。
\"等卡车过弯。\"燕双鹰的声音混在风声里,\"你去解决左边的机枪手,用你那把破手枪。\"他往刘阿三手里塞了颗手榴弹,是从土匪窝里搜的,引信有点受潮,\"拉弦后数三秒再扔,别炸到自己。\"
刘阿三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还是把弹弦套在了手指上。他缺了半只耳朵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胸口的蝎子刺青被汗水浸得发暗,\"燕爷,我要是死了......\"
\"闭嘴。\"燕双鹰的瞄准镜锁定了日军军曹,那家伙正用指挥刀挑着老妇人的陶罐,银质的刀柄在阳光下闪得刺眼,\"你要是活下来,就去云岭找张木匠,他会给你块刻着鹰头的木牌。\"
卡车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刘阿三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自己的破鞋上,\"操他娘的小日本!\"他猫着腰往路基下挪,动作居然比在匪窟里灵活了三分,缺耳的地方红得发亮,像在淌血。
燕双鹰的步枪响了。子弹穿过军曹的咽喉,带起的血珠溅在路边的野蔷薇上,花瓣抖了抖,落了刘阿三一身。几乎同时,刘阿三的手枪也响了,子弹打偏了,却惊得机枪手摔下了卡车。手榴弹在车轮下炸开时,燕双鹰已经冲了出去,步枪托砸在第一个伪军的太阳穴上,顺手夺过对方的三八大盖,枪身还带着伪军的汗味。
混乱中,刘阿三居然真的解决了机枪手。他骑在日军身上,用手枪柄往对方脸上砸,缺了半只耳朵的脑袋剧烈晃动,像要把这些年的窝囊气全砸出来。直到燕双鹰拽他的后领,才发现他手里的枪早就没了子弹,枪管都被砸弯了。
\"走!\"燕双鹰把粮袋扔给路边的老妇人,自己扛起一箱子弹,箱底的木板被压得咯吱响。刘阿三跟在后面跑,瘸着的腿使不上劲,却还是拽着个受伤的少年——是刚才被伪军踢倒的孩子,胳膊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钻进密林时,日军的枪声在身后追着响。燕双鹰靠在松树干上喘气,看着刘阿三用破布给少年包扎,动作笨拙得像在捆柴禾,却没让孩子再哭一声。他突然想起步鹰教他包扎伤口时说的话:\"手上的力气要准,心里的软要藏住,不然护不住人。\"
\"这孩子是落马坡的。\"刘阿三的声音低了下去,用脏手抹了把脸,\"张老栓是他爷爷......\"他从怀里掏出个烤焦的窝头,是从匪窟带出来的,硬得像石头,却掰了半块递给少年,\"我上次......\"
燕双鹰的目光落在少年胳膊的伤口上。伤口边缘有锯齿状的撕裂,是被步枪托砸的,和他见过的日军施暴痕迹一模一样。但刘阿三描述的\"步鹰亲手杀人\"里,张老栓是被指挥刀砍头的——两种伤痕对不上,像有人在故事里打了个补丁。
\"你见过步鹰的指挥刀?\"燕双鹰突然问。
刘阿三的手顿了顿,掰窝头的手指关节发白,\"落马坡那天......皇军给了他一把九四式骑兵刀,刀鞘是棕色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我没看清他砍没砍......当时枪响得厉害,我躲在石头后面......\"
少年突然抓住燕双鹰的衣角,小手冰凉,\"叔叔,我看见那个拿刀的爷爷了。\"孩子的声音发颤,却很清楚,\"他把刀扔了,被皇军用枪托砸......\"
燕双鹰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盯着刘阿三的眼睛,那里面的慌乱像被戳破的气球,\"你为什么要骗我?\"
刘阿三突然蹲在地上,抱着缺了半只耳朵的脑袋,\"我怕啊!\"他的声音像被踩住的猫,\"步鹰让我给日军当眼线,说这是计策,可胡七的人天天盯着我......我要是说实话,他们会杀了我娘......\"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干硬的奶糖,糖纸皱得像团废纸,\"这是步鹰偷偷塞给我的,让我转给张老栓,说'孩子不能没有爷爷'......\"
夕阳把林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燕双鹰看着那块奶糖,糖纸是日军罐头里的那种,和步鹰在鹰嘴崖拿出来的一模一样。他想起刘阿三捡的那张纸条,\"鹰\"字拖长的最后一笔,像个没写完的\"救\"字。
\"往云岭走。\"燕双鹰往刘阿三手里塞了块压缩饼干,是八路军总部给的,\"你娘在哪?\"
刘阿三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被皇军关在鹰嘴崖的劳工营......\"他突然站起来,瘸腿居然不那么明显了,\"燕爷,我知道劳工营的暗道!去年冬天我帮他们修过厕所......\"
夜色降临时,两人摸到了云岭西侧的日军哨所。燕双鹰用刺刀解决了哨兵,刘阿三却在翻尸体时停住了——哨兵的怀里揣着张照片,是个穿和服的女人抱着孩子,背后的背景是东京铁塔。
\"这是佐藤少尉的。\"刘阿三的声音有点涩,\"他天天跟我们说,打完仗就带家人回日本......\"他把照片塞回尸体怀里,用土埋了埋,\"人跟人,咋就不一样呢?\"
燕双鹰没说话。他想起南京宣传单上的照片,想起鹰嘴崖冰壳下的尸体,想起老周圆睁的独眼。有些账,不是一张照片就能抹平的。
下半夜穿过日军封锁线时,刘阿三突然拽住燕双鹰。月光下,他缺了半只耳朵的侧脸异常认真,\"燕爷,我要是死了,帮我给我娘带句话......\"
\"闭嘴。\"燕双鹰往他手里塞了颗手榴弹,\"活着自己说。\"
劳工营的铁丝网在月光下像条银蛇。刘阿三果然没说谎,厕所后面的排水口够一个人钻进去,里面的污泥没到膝盖,混着些破烂的草鞋和骨头渣。爬出来时,两人都成了泥人,却能听见营房里的呻吟声。
\"在那边。\"刘阿三指着最里面的草棚,\"我娘是缝补匠,皇军让她给伤员缝衣服......\"
草棚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燕双鹰摸进去时,看见个瞎眼老妇人正给伤员换药,枯瘦的手指在伤口上动作麻利,像在摆弄针线。她身边的木板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些发黑的米汤。
\"娘!\"刘阿三扑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妇人的手顿了顿,摸索着抓住儿子的胳膊,摸到那半只缺了的耳朵时,突然哭了,\"你这孽障......咋才来......\"
燕双鹰退出草棚,靠在木桩上抽烟。烟是从日军军官身上搜的,呛得他咳嗽。远处传来巡逻队的皮靴声,他摸出步枪,却看见刘阿三扶着老妇人出来了,老人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是些缝补好的破军装,领口都绣着小小的十字——是护民队的记号。
\"步鹰先生让我娘缝的。\"老妇人的瞎眼望着燕双鹰的方向,\"他说这些衣服能救命......\"
黎明前的突袭异常顺利。刘阿三带着劳工营的百姓从暗道撤退,燕双鹰用缴获的炸药炸毁了日军的军火库。爆炸声里,他看见刘阿三背着瞎眼母亲跑在最前面,缺了半只耳朵的脑袋在晨光里闪着光,像面歪歪扭扭的旗帜。
在云岭溶洞见到张木匠时,老人正用断腿支撑着给孩子们讲课。看见刘阿三,他突然笑了,\"我就说步鹰那老东西没看错人......\"他往刘阿三手里塞了块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鹰头,\"护民队的规矩,见牌如见人。\"
刘阿三摸着木牌,缺了半只耳朵的脸涨得通红。他突然往燕双鹰身边靠了靠,像只刚找到群的孤狼,\"燕爷,下一步......\"
燕双鹰望着鹰嘴崖的方向。那里的硝烟还没散尽,太阳正从山坳里爬出来,把云层染得通红。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立夏\"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旁边新刻了个小小的\"众\"字——是老周教他的,说\"孤鹰展翅,不如万鸟齐飞\"。
\"找步鹰。\"燕双鹰把步枪背在肩上,枪托上的\"杀寇\"二字和五角星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有些账,总得当面算清楚。\"
刘阿三的瘸腿迈得很稳,手里的木牌攥得发白。他知道前路不会平坦,日军的据点还在,步鹰的真相还藏在迷雾里,但此刻跟着燕双鹰往前走,缺了半只耳朵的脑袋却抬得很高——关东山的风里,终于有了属于他的味道。
溶洞前的空地上,孩子们在用石子摆字,拼出的\"抗日\"二字歪歪扭扭,却在阳光下闪着光。燕双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刘阿三的母亲正给伤员缝衣服,瞎眼的目光里,有了从未有过的亮。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关东山的路还很长,日军的刀还没放下,步鹰的谜团还没解开,但身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像无数滴水汇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