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天。
血月角斗场已非沙场,而是血肉熔炉,是绝望的深渊。
怪物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腐烂的、焦黑的、破碎的、扭曲的……各种形态的残骸互相挤压、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圈环绕着幸存者的、高达十数米的恐怖尸墙。
污浊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怪物血液,与尚枳那淡金色、散发着微弱灵光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在尸墙脚下流淌、汇聚,形成了一条粘稠、诡异、散发着死亡与悲怆气息的暗金色小河。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与绝望。
尚枳身后的外相,早已彻底崩解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残烟。
她身上那微弱的琉璃净火,也只剩下最后几点火星,在她残破不堪的躯体上明灭不定,艰难地修复着最致命的伤口,但速度慢得如同蜗牛爬行。
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深可见骨的撕裂伤遍布全身,内脏的蠕动清晰可见,左臂齐肩而断,右腿膝盖以下只剩下森森白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每一次心跳都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怪物,依旧如潮水般涌来,踩着同伴堆积如山的尸体,发出更加狂躁的嘶吼,扑向那最后的目标——摇摇欲坠的尚枳和她身后同样油尽灯枯的同伴们。
“杀……杀…”尚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中的猩红杀意早已被一片空洞的灰白所取代。
她的动作迟滞到了极点,每一次挥动那仅存的、布满豁口的横刀,都像是在拖动整个世界的重量。
刀刃砍在扑来的食尸鬼头颅上,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反震之力让她踉跄后退,几乎摔倒。
死亡的气息,冰冷地缠绕着她。
她不怕死。
因为轮回依旧会重启。
但是……
一股比死亡本身更加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即将熄灭的意识。
忘记林柠。
轮回重启,万一她那承受了无数次死亡痛苦的大脑,本能地清除掉关于她记忆……
她不敢赌!
不敢赌这一次轮回重启后,她是否会忘记那个在黑暗中给她温暖、在绝望中给她支撑、让她第一次品尝到“守护”滋味的人!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和阿柠一起……’
‘至少你要活下去……’
‘……’
林柠的声音,艾拉的怒吼,沃克的咆哮,席朝和李瑶的呼喊……
还有一些更加遥远的东西……
那些熟悉的声音,那些支撑她走到此刻的执念,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深渊中疯狂闪烁。
‘活下去……活下去……和阿柠一起活下去……’
她在破碎的心底无声地呐喊,拼命地回应着那些声音。
“我一定会活下去……和阿柠一起……活下去……”
这无声的誓言,是她对抗虚无的最后武器。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铁壁。
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已经彻底燃尽了最后一丝火星。
“吼!”
一头被混沌深度侵蚀、体型格外巨大的骨刺野猪,狠狠撞在尚枳残破的躯体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尚枳如同破败的玩偶般被撞飞出去,重重摔落在粘稠的暗金色血河之中,溅起一片污浊的血花。
那柄陪伴她战斗到最后的横刀,脱手飞出,斜插在尸堆上,刀身黯淡无光。
剧痛?已经麻木了。
更多的怪物扑了上来!
尖锐的利爪撕扯着她仅存的皮肉,森白的利齿啃噬着她裸露的骨骼!
“阿枳——!!!”
林柠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却被几头食尸鬼死死缠住。
她眼睁睁看着尚枳的身体被淹没在怪物堆中,看着那些肮脏的利齿啃噬着她残存的肢体。
艾拉目眦欲裂,挥舞着断剑疯狂劈砍,却无法突破怪物的阻拦!
沃克发出野兽般的悲鸣,用血肉之躯撞开面前的怪物,身上瞬间增添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
席朝的匕首已经碎成碎片,李瑶的炼金瓶也早已耗尽,他们只能绝望地用石头砸,用指甲抓!
江安死死护着妹妹,眼中充满了血泪!
尚枳躺在冰冷的血泊中,眼神涣散,瞳孔深处那最后一点微光,依旧固执地穿透怪物扑咬的缝隙,锁定在远处林柠那疯狂挣扎、泪流满面的身影上。
她的手,那仅剩的、带着一点皮肉的右手骨,微微抬起,朝着林柠的方向,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阿柠……’
‘好累……’
‘也许……从未相遇……对你……才是最好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轮回重启的黑暗,似乎已在眼前展开。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永恒的虚无,就在怪物们即将将她最后一点残躯也彻底啃噬殆尽,连骨头都不剩的瞬间——
“够了。”
一个冰冷、平静,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神谕般响彻整个角斗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扑咬的怪物,动作瞬间凝固。
利齿悬停在尚枳残破的骨架上,利爪僵在半空。
嘶吼声、咆哮声、战斗的碰撞声……一切喧嚣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一股无法形容、仿佛来自九幽深渊、又似来自万古星穹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倾泻而下!
瞬间笼罩了整个角斗场!
在这威压之下,无论是狂暴的混沌怪物,还是浴血奋战的艾拉、林柠等人,甚至是空气本身,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们的身体僵硬,思维停滞,连血液都仿佛凝固!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让他们连颤抖都无法做到!
高台之上,夜咏缓缓站起了身。
她那身华贵的黑色裙裾无风自动,血红的眼眸如同两轮冰冷的血月,俯视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漠然。
那之前看戏般的愉悦和兴奋,此刻收敛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严。
她没有多看那些僵直的怪物一眼,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指,指向角斗场边缘那些巨大的黑暗闸门。
“退下。”
没有多余的命令,只有两个冰冷的字眼。
但那些凝固的、凶残的怪物,眼中燃烧的混沌之火瞬间熄灭,只剩下死寂的服从。
它们如同退潮般,动作僵硬却迅捷地转身,拖着残破的身躯,沉默地、秩序井然地涌向那些开启的闸门,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不过数息之间,刚才还挤满了狂暴怪物的角斗场,变得一片寂静。
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尸骸,流淌成河的污血,以及……场中那些被凝固在原地的、伤痕累累的身影。
还有,在尸山血河中心,那具几乎不成人形的残躯。
尚枳。
——她只剩下半边胸腔,裸露着断裂的肋骨和微微起伏的、破碎的肺叶。
左臂和双腿早已消失无踪。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头颅——右边大半边脸和颅骨被啃噬殆尽,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脑组织,仅存的左边头颅,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瞳孔已经彻底涣散,灰白一片,失去了所有焦距,却依旧朝着林柠之前所在的方向微微偏着。
淡金色的血液混合着污秽,在她身下形成一小片更粘稠的湖泊。
微弱的琉璃净火,如同风中残烛,在她残存的内脏边缘和断骨上艰难地跳跃着,进行着最后的、徒劳的修复。
死寂的角斗场上,响起了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和呕吐声。
艾拉僵在原地,手中的断剑“哐当”一声掉落在血泊中。
她看着那具残躯,瞳孔剧烈收缩,脸上是极致的震撼与难以置信。
那个如同战神般燃烧了八天八夜、一次次将他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身影……竟然变成了这样?!
沃克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
他猛地跪倒在血泊中,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呜咽。
雷恩和伊瑟拉脸色惨白如纸,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景象,胃里翻江倒海,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席朝和李瑶互相搀扶着。
李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汹涌而出,席朝则死死盯着那仅存的半边头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
江安将妹妹江映月的头死死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去看那地狱般的景象,他自己的脸上也充满了悲痛。
而林柠……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依旧保持着向前扑出的姿势,凝固在怪物退去前的最后一刻。
她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尚枳那仅存的半边头颅和涣散的左眼上。
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只有一片的空白。
然后,那片空白瞬间被一种足以焚毁灵魂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所填满!
“嗬……嗬……” 她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破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无法承受的悲痛与绝望,从林柠口中狂喷而出。
她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浸满尚枳和怪物血液的污秽沙地上。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眼中最后定格的,依旧是尚枳那朝着她的方向、仅存的、空洞的左眼。
高台之上,夜咏的身影如同瞬移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尚枳那惨不忍睹的残躯旁边。
她眼眸低垂,凝视着那在污血中微微起伏的半边胸腔,凝视着那仅存的、灰白的左眼,凝视着那顽强跳跃的几点微弱净火。
她的脸上,终于缓缓浮现出一抹极致满足、极致愉悦、甚至带着一丝病态虔诚的微笑。
“真美啊……”她轻声呢喃,如同在欣赏一件珍宝最后的绝唱。
“破碎到如此地步,灵魂的火焰却依旧未曾彻底熄灭……这份坚韧,这份在毁灭中绽放的璀璨……”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缓缓伸向尚枳那暴露在外的、微微搏动的心脏。
“终于……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