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建康城墙染成血锈色,陈墨站在聚宝门的箭楼上,指尖捏着半块碎裂的青铜镜。镜身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城外连绵十里的营寨——隋军的黑旗如乌云压顶,最中央那杆绣着\"李\"字的帅旗下,立着个披银甲的身影,腰间悬着柄裹着红绸的长剑。
\"那是李靖。\"身后传来老卒的叹息,\"二十年破突厥,灭东突,如今带着三十万玄甲军渡江,说是要取陈后主的头颅祭旗。\"
陈墨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能闻到风里飘来的铁锈味,那是北岸隋军战船上的血渍,混着长江水的腥气。三天前他还蹲在台城太学废墟里翻书,从《吴越春秋》残卷里翻出句话:\"九泉冥火淬魂玉,可召山鬼守国门\"。此刻他怀里揣着的,正是从栖霞山古墓里盗出的魂玉——青灰色玉块上缠着暗红纹路,像凝固的血脉。
\"公子,司天监的人来了。\"小书童阿元从楼梯口探出头,脸色煞白,\"他们说...说紫微星暗,帝星移位,今夜子时陈朝气数尽。\"
陈墨低头看怀里的魂玉,突然笑了。三个月前他在江宁城破庙里捡到本《幽冥录》,扉页写着\"亡灵合成,逆改天命\",落款是个叫\"墨\"的字。从那天起,他总梦见自己站在血海里,手里捧着无数张模糊的脸,它们喊他\"先生\",求他把它们拼回完整。
\"去把库房里的朱砂、乌木、七盏长明灯搬上来。\"陈墨扯下腰间的玄色披风,\"再找七个活人——要刚死不久的,别沾过脏东西。\"
老卒的手突然抖了:\"公子,您...您真要做法?\"
\"不是做法。\"陈墨摸出怀里的青铜镜,碎片在他掌心发出幽光,\"是做笔,写段新历史。\"
子时三刻,建康城的风突然转了方向。陈墨站在城楼中央,七盏长明灯在脚下排成北斗阵,朱砂在地上画出扭曲的符文。七个刚被砍头的士卒尸体直挺挺立在他周围,脖颈处的伤口还在渗血,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潭。
\"以血为墨,以魂为纸。\"陈墨念诵着《幽冥录》里的咒文,指尖的黑焰从掌心窜出,舔舐着七盏长明灯。灯油是用人油熬的,此刻烧起来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魂玉在他胸口发烫,那些被他收集的残魂突然从虚空中涌出——有战死的校尉,有投井的宫娥,有被马踏碎头骨的老卒,他们的脸在黑焰里重组,变成一张张完整的面孔。
\"先生...\"最前面的尸体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清亮,竟是三个月前战死在淮河边的陈军都督周罗睺。陈墨看见他的胸口插着自己的佩剑——那是他亲手杀的,因为周罗睺说要投降隋军。
\"我知道。\"陈墨的声音很轻,\"所以我要拼回一个更厉害的你。\"
黑焰突然暴涨三尺,七具尸体同时抬起手,指尖渗出黑雾。黑雾在空中凝结成甲胄,是陈朝禁军特有的玄铁鱼鳞甲;凝结成刀枪,枪头还沾着陈朝工匠特铸的寒铁;最后凝结成七道身影,比活人更挺拔,眼眶里跳动着幽蓝鬼火。
\"这是...阴兵?\"老卒瘫坐在地,看着那七个阴兵踏着城砖走来,带起的风掀翻了他的斗笠。
陈墨摇头:\"不是阴兵,是...合成魂。\"他指向最前面的周罗睺,\"我把七个人的魂魄揉成一团,去掉懦弱,去掉恐惧,只留下最锋利的那部分。\"
周罗睺的阴兵举起长枪,枪尖指向城外。远处传来隋军的号角声,李靖的玄甲军开始冲锋了。马蹄声震得城砖嗡嗡作响,陈墨看见李靖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腰间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团跳动的火。
\"开城门!\"陈墨突然大喝。
老卒差点咬到舌头:\"公子,城防图上说...说这是死门!\"
\"死门?\"陈墨笑了,\"今天它要变成生门。\"他冲阴兵们点头,\"去,把他们的旗子砍了。\"
七个阴兵同时跃下城墙,落地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陈墨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幽冥录》里的另一句话:\"合成魂虽强,却如琉璃,碰不得真心。\"可此刻他已经顾不上了——他要赌,赌李靖这样的\"神\",也会在战场上流露出凡人的破绽。
隋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冲到护城河前,为首的校尉挥刀大喊:\"架云梯!\"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城垛后窜出,长枪穿透了他的咽喉。那校尉甚至没看清对手的脸,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心脏被挑了出来,握在一只青灰色的手里。
\"阴兵!\"隋军人仰马翻,有人喊,\"快报将军!\"
李靖的银甲出现在阵前。他勒住马,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士兵,又抬头望向城楼。陈墨站在那里,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怀里抱着那面碎青铜镜。
\"有趣。\"李靖摘下头盔,露出张年轻却冷硬的脸,\"南朝陈的将军都死绝了?派个亡灵师来送死?\"
陈墨举起青铜镜,碎片在他掌心发出刺目的光:\"我是陈墨,亡灵合成师。你不是要灭陈吗?先过我这七尊合成魂。\"
李靖的手按在剑柄上,突然笑了:\"合成魂?我当年在西域见过类似的邪术,用活人魂魄炼妖,最后反被妖物噬心。\"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红绸飘落,露出剑身上的龙纹,\"不过今天,我就替天行道。\"
剑鸣声响彻夜空。李靖的玄甲军突然安静下来,所有士兵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陈墨这才发现,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虔诚——像信徒看见神只。
\"这是...\"他转向老卒,\"他们怎么了?\"
老卒颤抖着指向李靖:\"公子,那是...那是'神临'。传说李靖是玉帝派下凡的神将,每杀一万敌人,就能借一分天力。现在他身上的气...比十五年前灭突厥时更盛了。\"
李靖的长剑指向陈墨:\"第一尊阴兵,受死!\"
最前面的周罗睺阴兵迎了上去。长枪与长剑相撞,溅出的不是火星,而是黑色的雾和金色的光。周罗睺的鬼火被剑上的金光灼烧,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像被风吹散的灰。
\"怎么会?\"陈墨踉跄一步,\"我明明把七个人的魂魄都强化过...\"
\"因为他们不是完整的。\"李靖的声音像冰锥刺进陈墨耳朵,\"你用残魂拼出来的东西,就像用碎瓷片粘的花瓶,看似结实,轻轻一敲就碎。\"他的剑划出一道弧光,第二尊阴兵的头颅被削了下来,滚到陈墨脚边,眼眶里的鬼火熄灭了。
陈墨突然想起那个梦——血海里无数张脸,它们哭着说\"我们不是完整的\"。原来那些残魂不是求他复活,是求他让它们完整。
\"阿元!\"陈墨大喊,\"去把我书房第三层的檀木盒拿来!\"
阿元从楼梯口冲上来,怀里抱着个雕花盒子。陈墨打开盒子,里面躺着颗血红色的珠子,表面流转着金纹,像凝固的太阳。
\"这是...魂珠?\"老卒倒吸一口凉气,\"传说用万人生魂祭炼百年才能成的东西!\"
陈墨捏碎魂珠,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张开双臂,任血液渗入皮肤。刹那间,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有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歌谣,有书生背《论语》的琅琅声,有农夫在田埂上吆喝牛的声音。这些声音像线,串起了城楼下所有死者的残魂,包括那些被他杀死的,被隋军杀死的,甚至被自己吓死的。
七尊阴兵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它们的身体开始膨胀,黑雾中浮现出无数张脸:有陈朝的百姓,有隋军的士兵,有战死的战马,有被战火焚毁的房屋。周罗睺的阴兵睁开眼,瞳孔里不再是幽蓝鬼火,而是陈墨自己的脸。
\"这是...万魂合成?\"李靖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的剑开始颤抖,\"不可能,这需要至纯的愿力,你怎么可能...\"
\"因为我不是在拼魂魄。\"陈墨的声音里混着无数人的共鸣,\"我是在还债。\"
他指向李靖:\"你杀过突厥人,杀过吐谷浑人,杀过南朝的将军,你说你是替天行道。可天什么时候说过,要让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他又指向城外的隋军:\"你们举着正义的旗号渡江,可你们的刀下,有多少是该杀的,有多少是不该杀的?\"
万魂合成体的身影已经高过了城墙,它的脸是模糊的,却让所有人都觉得熟悉——像自己的父亲,像自己的孩子,像自己最亲的人。李靖的玄甲军开始后退,有人扔掉兵器,有人跪在地上哭,连李靖自己都握不住剑柄,银甲上的龙纹在颤抖。
\"停下!\"陈墨大喊,\"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杀他们。我只是想让这场仗停下来。\"
李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你以为我不想过吗?当年我在霍邑救过个老妇人,她求我别再杀人,说人间已经够苦了。可我是神将,神将的命是天定的,不是人定的。\"他抬起头,眼中有金光流转,\"但今天...我好像懂了。\"
他解下腰间的剑,放在地上。剑上的龙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金光钻进他的眉心。李靖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要融化在月光里。
\"这是我最后一丝神力。\"他说,\"用它换这城里的命。\"
陈墨看着万魂合成体,它的轮廓开始变淡,那些脸也渐渐消散。他突然明白,原来最厉害的亡灵术不是操控死人,是让活人想起自己为什么活着。
天快亮的时候,隋军的营寨撤了。建康城的百姓从藏身处走出来,看着满地狼藉,却不敢相信这场灭国之灾就这么化解了。陈墨坐在聚宝门的箭楼上,怀里抱着那面修复好的青铜镜——镜面上映出他和阿元的脸,还有城楼下渐渐聚集的人群。
老卒端来碗热粥,手还在抖:\"公子,您成了大英雄。\"
陈墨摇头,喝了口粥:\"我只是个做错了事的人,现在想补回来。\"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轻声说,\"告诉大家,陈朝还在,只要我们还想活着,只要我们还记得自己是谁。\"
远处传来晨钟,是台城的永宁寺敲响了。陈墨摸出怀里的《幽冥录》,在扉页添上一行字:\"亡灵合成,不如人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