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邢夫人甫一踏入偏殿,便是一声凌厉的呵斥,声线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那张精心保养、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怒意几乎要冲破脂粉的覆盖,喷薄而出。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邢烟,眼神锐利如刀。
宝珠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自家小主。
却见邢烟面上无波无澜,仿佛那声呵斥并非冲她而来。她缓缓起身,动作间不见丝毫迟疑或屈辱,平静得令人心惊,然后在邢夫人冰冷的注视下,依言跪了下去。
裙裾铺散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邢夫人对她的顺从似乎颇为满意,这才在宝珠慌忙搬来的上座椅中款款落座。
她手中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指尖动作看似平和,可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里,翻滚的怒涛却丝毫未减。
“还记得入宫时的初心吗?”
她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
邢烟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邢夫人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冷冽:“不曾忘记。”
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不曾忘记?”
邢夫人像是被这简洁的回答刺痛了某根神经,眼中失望更甚,化作浓浓的讥讽。
“你与云儿皆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长姐如今贵为云嫔,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让你入宫,是让你来替你长姐分忧解难的,不是让你来添乱、来挡路的!”
“啪!”
她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黄花梨小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短短入宫不过两月有余,你倒真是好本事!接连晋升,风头无两,怎么?是想踩着你长姐的肩膀往上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是谁给了你这入宫的机会!”
邢夫人疾言厉色,字字诛心。
邢烟跪在下方,神情却始终淡漠,仿佛那些刻薄的话语只是吹过耳畔的微风,激不起她眼底半分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座隔绝了所有情绪的石像。
“你长姐被禁足之时,你在何处?可曾为她周旋半句?她如今被那贱人毒害,九死一生,你又在哪里?竟不能替她挡灾分毫……”
邢夫人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那张贵妇人的脸孔因愤怒而微微扭曲。
她似乎全然忘记,此刻跪在她面前、承受着她所有怨毒指责的,也是她的亲生骨肉。
一通宣泄完毕,邢夫人胸中那口恶气似乎才稍稍平复。
她冷冷地扫了邢烟一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起身:“你且在这里好好跪着,反省己过!皇上既恩准我在宫里多住几日,我有的是时间,好好给你立立规矩,让你清醒清醒!”
说罢,她不再看邢烟一眼,昂着头,裙裾带风,大步流星地径直朝主殿方向走去,仿佛多留一刻都嫌污了身份。
殿门合拢,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无形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弥漫。
宝珠早已泪流满面,她扑到邢烟身边,想将她搀扶起来。
“小主!侯夫人她……她怎么能这样对您?您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能如此偏心刻薄!”
泪水吧嗒吧嗒地砸在地砖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邢烟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清冷的寒潭,深不见底,一丝波澜也无。
她轻轻拂开宝珠的手,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习惯了就好。”
“可是小主!”
宝珠哽咽着,替她万般委屈。
“您入宫以来,哪次不是在暗地里护着云嫔娘娘?她闹出那么多事端,哪次不是您帮着遮掩、善后?凭什么……凭什么到头来,所有的错都成了您的?所有的罪都要您来担?”
邢烟看着宝珠哭得通红的眼睛,嘴角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好宝珠,这些真的不算什么。你若真心疼我……”
她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调侃,“去把那碟子荔枝煎给我拿一点过来,跪着怪无聊的。”
见她此刻竟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宝珠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一边抹泪一边去取来精致的点心碟,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煎,喂到邢烟唇边。
“小主,您放心,奴婢绝不会让她们一直这样欺负您的!”
宝珠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邢烟顺从地含住那颗甜点,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映在她沉静的眼底,仿佛冰湖上掠过的一丝微光。
“不会的。”
她轻声说,目光投向邢夫人离去的方向,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幽深,“她来了,我的好运或许也要开始了。”
前世种种浮光掠影般闪过心头。
那时,她对这份血缘亲情尚存一丝愚昧的幻想,以为虎毒不食子,以为算计时总该顾念一丝母女情分。
可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耳光。
邢夫人做事,从来都是又狠又绝,不留余地。
在她眼中,唯有云嫔才是她的女儿,是光耀门楣的希望。而邢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用来垫脚的棋子罢了。
重活一世,那点对亲情的奢望早已被碾得粉碎。
邢夫人给了她这副躯壳,却也仅此而已。
既然对方不仁在先,她又何必愚守那虚无的“义”?
主殿。
邢夫人踏入云嫔的寝殿,方才在偏殿的冷厉肃杀瞬间被满面心疼与慈爱取代。
她疾步上前,一把将靠在引枕上的云嫔搂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的心肝儿!可吓死娘了!那起子黑了心肝的贱人,定不得好死!”
她轻抚着云嫔的背,如同护着稀世珍宝,“云儿莫怕,放宽心,你爹知道了这事儿,定不会轻饶了孟家!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云嫔依偎在母亲怀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矜与依赖:“那是自然,爹爹最疼我了。”
被母亲这般珍视的感觉,极大地抚慰了她昨夜受惊的心绪。
正说着,内务府的太监鱼贯而入,送来了穆玄澈赏赐的绫罗绸缎、珍玩补品,琳琅满目摆了一地。
邢夫人看着这些御赐之物,脸上终于露出了入宫后第一个真切满意的笑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
“瞧瞧,皇上心里还是最看重我们云儿的!只要圣眷在,什么坎儿过不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着,从贴身荷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精巧的锦囊,打开后,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泛着奇异光泽的深褐色药丸。
“这是娘亲亲自去城隍庙,找花神婆跪求来的‘求子丹’!”
邢夫人压低声音,带着神秘与笃信,“放心,你爹谨慎,早找了京城里好几个顶尖的郎中验看过了,都说用料精纯,绝无问题,安全得很!”
云嫔接过那颗沉甸甸的药丸,指尖能感受到一丝微凉。
想到关于花神婆送子灵验的种种传说,她苍白的脸上终于荡漾开充满希冀的笑容。
“都说花神婆的药效神乎其神,但愿此番,本宫能得偿所愿……”
“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邢夫人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光芒,“保佑我们云儿一举得男!到时候母凭子贵,那中宫之位……”
她话未说完,便被云嫔略显紧张地打断。
“娘!”
云嫔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压低了声音,“这是宫里,隔墙有耳,慎言!”
邢夫人自知失言,连忙笑着伸手虚掩了下嘴:“是是是,娘一时高兴忘了形,娘注意,娘注意。”
但那眼中对未来的憧憬与算计,却丝毫未减。
母女俩亲昵地说了一会儿体己话,邢夫人这才想起正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凑近云嫔耳边。
“你爹特意让娘带话进来,说……恐夜长梦多。那丫头如今已是贵人位份,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掌控了。得趁现在,让她尽早侍寝。一旦……一旦她有了身孕,后面的事,就由不得她了。你爹的意思是,趁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正是拿捏的好时候。”
邢夫人话语中的“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让邢烟侍寝生子,然后去母留子,将这个孩子记在云嫔名下,成为云嫔稳固地位甚至冲击后位的筹码,这是宁远侯府为云嫔铺设的一条捷径。
云嫔闻言,秀眉微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穆玄澈对邢烟的态度她看在眼里,分明是疏离冷淡,甚至入宫至今都未曾召幸。
可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要将邢烟送到龙床上,她心底深处就莫名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抗拒和隐隐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会脱离掌控。
“此事……容本宫再想想。”云嫔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云儿!”
邢夫人握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娘知道你心里委屈,觉得膈应。可咱们谋划了这么久,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一个能让你地位稳如泰山的皇子吗?只要有了孩子,一切就都值得!”
她观察着云嫔的神色,继续加码,“你从今日起就按时服用这求子丹,万一……万一老天开眼,你自己也怀上了龙种,岂不是两全其美?到时候再找个由头把她打发了,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她生下的孩子,不就名正言顺是你的嫡子了?”
邢夫人这番直白又冷酷的算计,终于一点点撬动了云嫔心中的壁垒。
那嫡子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角。
想到唾手可得的皇子,想到未来可能的中宫之位……那份对邢烟模糊的不安,终究被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母亲描绘的“美好”前景所压制。
云嫔的目光落在手心的求子丹上,那奇异的光泽仿佛带着某种蛊惑。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的冷硬。
她抬起眼,看向母亲,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娇媚,却透着一股寒意:“行。那就……照娘说的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