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朱门沉沉阖拢,隔绝了殿内沉水余香与方才惊涛。魏嬿婉步下丹墀,莲青裙裾拂过金砖,欲循廊去。眸光微抬,却见一挺拔的身影未远,背身立于汉白玉栏侧,正细细整饬孔雀补服石青袖口,指间动作,透着几分刻意的端肃。
富察·傅恒。
魏嬿婉足尖略顿,心下微诧。正思忖间,傅恒仿佛脑后生了眼睛,身形不动,只微侧半面英挺轮廓,声压得极低:“令贵人留步。就立原处,莫再近前,与下官……隔远些。”
魏嬿婉依言驻足,隔着丈许,望向他颀长的背影,眉尖微蹙:“傅大人此言何意?嫔妾与大人去向本殊,各走各路,井河无犯,何须如此?”
傅恒方缓缓转身,目光亦未直视,只落于近前一方云龙纹石砖,声仍低沉:“因下官有几言,需禀贵人。然宫规森严,礼不可废,故……请贵人站远。”
魏嬿婉眸光流转,掠过他紧绷的侧颌,唇角浮起一丝无奈:“再远些?傅大人,此地空旷,再远些,只怕嫔妾耳力不济,要听不清大人金玉之言了。”
话音方落,眼角余光瞥见进忠瘦影半隐廊柱,正若有若无,逡巡于她与傅恒之间。
“贵人适才御前之言,机锋暗藏,洞悉利害,着实高明。只是——”傅恒语锋一顿,陡然转寒,“下官不会领贵人之情。”
魏嬿婉闻言,反倒莞尔:“大人多虑。嫔妾不过微末之身,略尽本分,所思无非黎庶涂炭之苦,民生维艰之难。语或有僭,但求解民倒悬,何曾望谁领情?但有益于国于民,妾心即安。”稍顿,复问:“只是嫔妾愚钝,实不明大人何以对嫔妾疾言若此?莫非大人心中,亦如高斌,认后宫妇人只合安守本分,断不该置喙朝堂?”
此言一出,傅恒猝然回首,那眼神中,不再仅仅是公事公办的疏离,更翻滚着压抑的怒火与深切的痛楚。他逼近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裹挟着积郁已久的怨愤:“呵……当初在长春宫,下官确曾欣赏过贵人的伶俐!可万没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皇上的妃嫔,你置我姐姐于何地?!这难道不是背主忘恩?!”
魏嬿婉不退反迎,迎向那灼灼目,挺直了脊背:“原来大人为此见疑。嫔妾今日之位份恩宠,实赖皇后娘娘宽仁体恤,一手擢拔,天地可鉴。大人若疑,何不亲至长春宫,面询娘娘?嫔妾对中宫,唯有感念敬重,绝无半分二心!”
春风凛冽,拂过眉梢眼角。傅恒紧锁其坦荡的双眸,审视真伪。
半晌,他半抿的唇线略松:“此事下官自会去问个明白。”
言毕,不再看她,遽然转身,大步流星朝宫道尽头走去。石青色挺拔的背影,没入渐浓的暮色,竟透着一丝孤峭。然行不过数步,足下突兀一顿,肩头微不可察地绷紧,一句又轻又快的话语,随风飘至:“你才思不凡,今日事……谢了。”
余音未散,身影已杳然消失在宫阙转角,独留魏嬿婉孑立于晚风之中,莲青的衣袂轻飏,若幽潭沉莲。
她缓缓抬眸,望向傅恒消失处,又瞥了一眼养心殿门边那道凝立的鸷影,随即亦转身,融入了宫阙无垠的暮色。
澜翠急趋近前,轻扶魏嬿婉臂膀,低语含嗔:“主儿,您说这叫什么事啊…皇后娘娘尚自未言,怎的那位大人倒先动了颜色!”
魏嬿婉眸光流转,遥望长春宫方向,夜色沉凝眸底,幽光微漾:“这世间,为弟耗尽心血的姐姐,倾其所有,护其周全,比比皆是。然可曾见,如富察·傅恒这般,以姐之痛为己之痛,甚而痛之愈切、急之愈甚、怒之愈烈之弟?”
“他今日之怒,字字句句,皆责我‘忘恩’于皇后娘娘。此乃为其姐姐鸣不平,是以一身克制与满腔愤懑,筑起一道护持长春宫的屏障。此赤子之心,此执拗回护之意,实乃富察家至情至性处,亦是其命门所系。若论长远,或非祸事。”
宫灯次第燃起,将青石甬道照得半明半晦。惢心垂首紧随如懿,终是颤声劝道:“主儿…皇上既已对……前番之事未作深究,显见是暂揭过了。您此刻心绪未平,何苦偏要此时去面圣?”
如懿足下一顿,目光掠过亭间那簇姚黄——金蕊层叠如缀冕旒,在琉璃罩下灼灼逼人:“花王?不过暖阁里一株‘赭黄衣’罢了。花期有尽,东风错付…来日移花归圃,方知谁堪配九畹清露。”
养心殿丹墀下,李玉觑见如懿身影,忙拂了麈尾,虾着腰趋前,打千儿时袍角纹丝不惊:“请娴妃娘娘安。这早晚风浸肌骨,娘娘玉体贵重,怎的亲自捧了盅儿来?”
如懿将手中剔红云纹食盒略抬了抬,朱唇未启,只眼风往殿门一扫。那食盒隙间透出些微清甜气,混着燕窝的温润。
李玉会意,却不接那食盒,反将身子躬得更低:“娘娘的慈心…奴才在肚子里滚了百十回,只恨不能剖出来给皇上瞧。”他眼皮微掀,觑着殿内烛影摇红处:“偏今儿不巧,南边河工上的急报雪片似的飞进来,皇上为傅恒傅大人、张廷玉张大人、高斌高大人几个议的章程不合意,动了真气……”
“偏是那位永寿宫的主儿,捧茶时一番巧言…倒把皇上眉间三道川字纹给说平了…当下便准了傅恒大人所请。这会子怕正琢磨淮扬河道图呢,奴才……实在不敢拿琐事叨扰。”
如懿搭在食盒鎏金提梁上的指尖,倏地冷了下去。那指尖蔻丹原似三春夭桃,此刻却透出冻雨摧折的灰青。
“她敢干政?!”
李玉不言,头颅垂得几乎抵到胸口。
如懿忽将食盒塞入惢心怀中,那盅盖儿“咯”地一响,她持帕子虚按了按鬓角,声气淡得似香炉余烬:“本宫知道了。今日……本宫未曾来过养心殿。”
“嗻。”李玉心领神会,躬身退至一旁。
如懿不再多看一眼那紧闭的殿门,转身便走。惢心屏息疾步跟上。
行至宫道转角,离了养心殿视野,如懿步履方略缓。她遥望慈宁宫方向,低声谓惢心:“前些日子皇上圣躬违和,太后她老人家焚香礼佛,日夜悬心,凤体亦不免劳乏…”
“走,往慈宁宫……请安去。”
慈宁宫内,檀香氤氲,药气清苦,袅袅相缠。太后歪在临窗大炕的秋香色金钱蟒引枕上,搭着半旧的石青缂丝福寿纹锦被。福珈捧一甜白釉小碗,翼翼奉药。
太后微微蹙着眉,将那浓黑药汁缓缓咽下,喉间轻动。漫抬眼帘,目光在如懿身上略一逡巡,复落回碗上:“这般时辰,风露侵人,何故到哀家这里来?”
如懿忙趋前数步,敛衽行礼:“臣妾忧心太后凤体。前番圣躬欠安,太后焚香祷祝,夙夜焦劳,臣妾唯恐太后过耗精神,有损根本。”言及此,目光亦落在那药碗上,惊惶道,“太后竟在服药?臣妾来迟,未知凤体违和,实是罪过!可曾召太医细诊?容臣妾侍奉汤药罢!”
太后就福珈手又啜一口,方摆手推开药碗,语气疏淡:“人老如朽屋,风雨飘摇,难免吱呀作响,无甚大碍。不过时气微忤,脾胃稍弱,太医开了方子,将养便是。”遂示意福珈撤下。
福珈会意,取过温盏青盐。如懿已眼明心亮,上前一步,自福珈手中接过盛水的玛瑙小盅,又拈起银剔,轻蘸青盐,恭谨奉至太后唇畔。
太后抬眸睇她,未拒,就势漱口。福珈忙捧珐琅盂承之。太后以帕轻印唇角,目光停驻于如懿低垂的眼睫,随口道:“难为你伺候得这般精细,青盐分量、水温皆恰到好处,倒比福珈还熟稔。”
如懿捧盅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唇角牵起一丝自嘲:“得太后一语嘉许,臣妾惶恐之余,亦觉可叹。看来纵使久疏御前,这侍奉人的微末功夫,倒还不曾生疏了去。”
太后眸光倏凝,直直落在她面上:“嗯?此言何意?深宫之内,哀家是主子,皇上是主子,皇后亦是主子。尔为妃嫔,晨昏定省,宫门处处,何至于此?”
如懿慌忙垂首,姿态愈恭,语带哽咽:“太后训诲的是,臣妾失言了。那……臣妾日后定当时时谨记懿旨,常来慈宁宫问安,于慈驾前略尽孝心,也好时时聆听教诲,不至荒疏了规矩。”
“罢了,”太后摆摆手,语意难辨喜怒,隐透倦怠,“你青春正盛,当在御前承欢,为皇家开枝散叶方是正理。总往哀家这老迈之人跟前凑,成何体统?没的沾染了暮气衰颓。”
此言似戳中心事,如懿眼圈骤红,强忍的泪珠终是滚落,急以帕掩:“太后…臣妾何尝不愿?只是…皇后娘娘素来仁厚宽慈,体恤六宫姐妹,从不以规矩苛责,更不欲嫔妃过劳侍奉,恐折福泽。臣妾等虽感念深恩,却也少了在娘娘膝下承欢的机缘……”语声愈低,“至于御前……皇上龙体康泰,新人如云,皆似解语名花,远胜臣妾。单说那永寿宫的令贵人,容色倒在其次,难得的是那份灵慧解意之质,言语爽利,知情识趣,最得圣心眷顾。便是慧贤皇贵妃新丧之时,皇上郁郁寡欢,亦思连日驻跸永寿宫,有她在侧排解圣忧,龙颜方霁……自然……自然也就不需臣妾这等愚钝木讷之人,徒在御前触目了……”
她抬起泪眼,望向太后,复又捧心叹道:“令妹妹确是个极好的人儿,非但能侍奉圣躬舒泰,听闻今日在养心殿,竟能为皇上分忧朝政!连张廷玉张阁老所议,她亦能条分缕析,言之凿凿,终使皇上准了傅恒大人所请。此等聪慧见识,为君解烦之能,臣妾望尘莫及,唯有自惭形秽罢了。”
“臣妾思之再三,自身既无令妹妹那等邀宠圣心之才,又少福分常在皇后娘娘驾前侍奉,唯余此微末孝心,日日祷祝太后凤体康宁,略尽臣妾之本分与孺慕之情。”
太后静听,面上波澜不惊,唯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良久,方缓缓道:“皇帝春秋正盛,一时耽于新奇亦是常情。至于前朝之事……哀家乏了,跪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