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嬅端坐于紫檀书案后,素手持一管紫毫,正于澄心堂纸上缓缓书写。魏嬿婉侍立一旁,轻研松烟墨,动作恭谨柔顺,低眉敛目间,眼波不时悄然掠过纸面。
腕间羊脂玉镯轻叩案几,紫毫在澄心堂纸上勾出了最后一笔。
“额娘!额娘写的什么?” 璟瑟公主忽从碧纱橱后转出,凑至案前,踮起脚尖细觑。待瞧清墨痕勾勒的字样,登时绽开笑靥,拍手雀跃道:“哎呀!是‘璟瑟’!额娘写的是我的名儿!真好看,像画上的蝴蝶儿扑着翅呢!”
琅嬅闻言,眼底漾开慈蔼的暖意,搁下笔,将璟瑟揽至身侧,指着纸上柔声道:“正是儿的名讳。‘璟’者,喻美玉之华彩;‘瑟’者,乃琴瑟和鸣之雅音。所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额娘但愿你此生如良璧生辉,遇佳偶似琴瑟谐鸣,永保一世静好安宁。”
璟瑟懵懂,魏嬿婉便含笑解语:“嫔妾观这字迹,笔锋圆融蕴藉,气韵端严高华,恰似娘娘对公主的慈爱之心,温润深厚,令人见之忘俗。”
琅嬅唇畔微莞,轻轻拍了璟瑟的手背。
恰值此时,宫人通传:“娴妃娘娘携五阿哥请安。”
珠帘轻响,如懿领着永琪步上殿来。小人儿紧随其后,规规矩矩跪倒,奶声细气道:“儿臣永琪,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 如懿亦盈盈下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琅嬅抬眼望去,目光触及永琪那肖似其父的眉眼,神情恍惚了一瞬。这般身形,这般稚嫩的请安声,竟似窥见了昔日那个也如此向她问安、脆生生唤“额娘”的嫡子。心口猝然一痛,呼吸窒涩,她强敛心神,面上犹自端庄,只声音透出几丝难以察辨的虚浮:“免礼罢。娴妃妹妹有心了。”
如懿起身,窥见琅嬅眸底一闪而过的痛色,心中了然。她含笑轻推永琪上前:“皇后娘娘慈恩,永琪这孩子近日倒肯读书,习得了三两篇。永琪,还不过来将新学的功课背与皇额娘听听?也好教皇额娘欢喜。”
永琪便挺起小小胸脯,立于地心,清清喉咙吟哦起来。先是一首《咏鹅》,童音清越,倒还顺遂。又背道:“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月明浑似雪,无…” 背至此,他小眉头微蹙,显是忘了词儿,嗫嚅重复:“无处认……无处认……” 小脸登时憋得通红。
“罢了!” 琅嬅遽然出声打断,“永琪…背得甚好,足见娴妃妹妹教导有方,将他教养得极好…小小年纪,已是难得。” 她强抑胸中翻涌,目光飘向轩窗之外,“这春日晴和,园中莺啼花放,拘在屋里背书反倒无趣。璟瑟…你带五弟去瞧瞧新绽的芍药,散散心罢。”
璟瑟恨恨瞪了永琪一眼,“谁要带他玩耍!” 她陡然爆发,带着哭腔,猛地扑上前,使出死力狠推永琪一把,“都怨你!背的什么劳什子诗!滚开!离我额娘远些!”
永琪猝不及防,小小身躯踉跄倒退,“咚”地仰跌在地,额头正磕上书案旁酸枝木脚踏边缘,登时红胀一片。他吓得呆了,小嘴一扁,“哇”地嚎哭出声。
“公主!”
“五阿哥!”
“快扶起来!”
殿内霎时乱作一团,宫人惊呼四起,扶阿哥的,察伤势的,劝解公主的,慌作蜂攒蚁聚。
魏嬿婉见琅嬅身形摇颤,急趋步上前,稳稳搀住琅嬅臂膀,低声急唤:“皇后娘娘珍重凤体!”动作轻捷而稳实,半扶半倚将琅嬅安置回紫檀椅中,旋即奉上一盏温茶。
琅嬅借力坐定,深纳一口气,指节死死扣住扶手,“璟瑟!你……放肆!”
“身为中宫嫡女,岂可行此粗蛮无礼?五阿哥是你幼弟,稚子何辜?他背书习字,乃是向学上进,纵有差池,自有长辈教导,何用你来动手推搡?《女诫》云:‘和柔贞顺,仁明慈孝。’你都浑然忘却了?今日所为,可有一丝一毫的仁心慈念?可有一星半点的公主风范?还不速速向五阿哥赔礼认错!”
“我不!”璟瑟泪珠儿扑簌簌滚落,倔强地咬着唇,不肯上前。
如懿紧紧搂着抽泣的永琪,亦哽咽道:“皇后娘娘息怒,公主殿下年纪尚小,一时情急也是有的…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了几分,“只是永琪这孩子,自幼胆小,何曾受过这等惊吓?您瞧瞧他这额头,撞在硬木上,这要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他虽非臣妾亲生,可臣妾自抚养他以来,视如己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何曾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今日在皇后娘娘宫中,众目睽睽之下,竟遭此无妄之灾,叫臣妾这心里如何不痛如刀绞?”
她一边说,一边执帕轻拭永琪额角伤处。永琪忽地“嗷”一声爆出撕心裂肺的惨哭,较先前跌倒时愈加凄惶骇人,小小身躯在如懿怀内拼命扭挣。
“永琪!我的儿啊!可是疼得钻心?” 如懿泪水涟涟,悲恸陈情:“皇后娘娘明鉴!这孩子是真真吓散了魂!痛入骨髓!公主殿下千金之体,臣妾岂敢置喙半句?然则永琪亦是龙脉凤种,皇上的骨血!今日之事,若非亲眼目睹,臣妾断不敢信,在这森严宫规、母仪昭彰的长春宫里,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事!”
璟瑟被她句句责问惊得忘了委屈,小脸倏忽惨白,不由自主缩向琅嬅身侧。
“额,额娘…我不是……”
如懿再不理会琅嬅,只将矛头直指满殿噤若寒蝉的宫人:“你们…皆是木雕泥塑不成?五阿哥伤重如此,哭得声嘶力竭,还不快传太医?!这长春宫的规矩,便是这般侍奉主子?眼睁睁瞧着皇子受难,竟无一上前?!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你们竟也全都魂飞魄散了?”
她一面悲诉,一面紧抱永琪,步履踉跄欲往殿外挪动:“我的儿啊!娴娘娘的心肝都被你哭碎了!这额角肿得吓人,身上…身上怕是骨节也损了!你才多大一点,何曾受这般苦楚?是娴娘娘无能,护不住你…护不住你啊……”
“拦…拦住她!”琅嬅指尖猛地在魏嬿婉腕上一抓,强撑最后清明,厉声喝道:“快!速传太医!”
魏嬿婉会意,莲步急移,身影一晃已挡在如懿与殿门之间。
若真让娴妃抱着哭得如此凄惨的五阿哥走出长春宫,一路招摇过市,那皇后纵有千般委屈,在旁人眼中也坐实了‘苛待庶子’、‘气量狭小’、‘逼得娴妃母子走投无路’的罪名!
“娴妃娘娘息怒!娘娘一片慈母心肠,嫔妾感同肺腑!然五阿哥殿下啼哭如此剧烈,额角又红紫高肿,此刻贸然挪移,万一震动了筋骨,或是闭了气,岂非雪上加霜?皇后娘娘已急召太医,转瞬即至。依嫔妾愚见,莫如就在此间暖阁稍安片刻?待五阿哥气息略平,太医诊视分明,确知无碍后,再送归不迟!娘娘以为可还妥当?”
不待如懿回应,魏嬿婉已向莲心递去眼色:“暖阁内的贵妃榻可曾铺设妥帖?速将五阿哥抱去安置!”
莲心忙抱起永琪:“是!奴婢这就伺候阿哥安置!”
须臾,殿外靴声橐橐,环佩微响,太医院院判已躬身趋入,屏息侍立。
未几,又有内监急报:“皇上驾到!”
但见明黄仪仗影动,皇上已面沉似水,步履匆匆,直入殿中。
彼时殿内鸦雀无声,唯余如懿兀自长跪于金砖地上,鬓边几缕青丝散落,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见御驾亲临,眸中泪光愈盛,愈发显得哀婉凄切:“皇后娘娘,臣妾深知,公主是您心头肉,万金之躯,臣妾万死不敢存半分怨怼之心。可永琪亦唤您一声皇额娘,亦是您的皇儿!”
“怎么回事!朕在长春宫外,便听得内里喧嚷之声震天!”
天子之怒,殿内诸人皆屏息垂首,噤若寒蝉。
“堂堂中宫之地,妃嫔皇子俱在,如此失仪,成何体统!惢心,你是死的么?还不速速将你家主子搀扶起来!”
惢心慌忙上前欲扶。
如懿却执意不起,反就着跪姿向前膝行两步,以罗帕掩面泣诉:“皇上!求皇上为永琪做主!今日之事,若果系姐弟玩耍失手,臣妾便是心疼,也断不敢多置一词。可公主殿下这般当胸死力猛推,心肠之…之果决狠厉,何尝有半分无心之状?五阿哥年仅四龄,身量未足,这一撞倘再偏移寸许,便是头颅要害之地!臣妾每思及此,后怕得遍体生寒!这岂是孩童嬉闹?分明是夺人性命啊!臣妾不敢深思,公主殿下稚龄何来这般戾气?!”
“朕知道了,先起来罢。”皇上俯身,亲自伸出一只龙纹袖袍的手,将如懿虚扶起来。目光扫过永琪伤处,沉声问太医:“阿哥伤势如何?”
太医跪禀:“回禀皇上,天佑皇家!阿哥洪福齐天,此番虽受惊撞,幸而颅骨未损,万幸只是皮肉之伤。臣已用秘制‘桃花玉屑膏’外敷,此膏最能散瘀化结,清凉生肌。再佐以‘茯神定魄饮’内服,静心调养旬日,料应无大碍。只是此番惊吓非小,神魂受扰,还需用心安神静养,切忌再受冲撞激惹。”
皇上闻言面色稍缓,转视璟瑟道:“兄弟姐妹,龃龉本是常情,然你身为长姐,纵有万般委屈,岂可对幼弟动手?今日之失,实该赔罪。”
璟瑟绞着衣带,声若蚊蚋,满是不甘:“儿臣知错了…五弟莫怪…”
琅嬅欲言又止。
如懿忽又叩首,鬓边点翠步摇簌簌乱颤:“皇上明鉴!永琪虽非臣妾亲生,自抚养那日起,臣妾待他如珠如宝。素日饮食冷暖,夜半添衾盖被,何曾假手于人?今日见他如风中残烛瑟缩,方知锥心之痛!”她抬眸直视琅嬅,字字泣血,“中宫嫡女自是凤凰于飞,可庶出皇子亦是龙脉天潢。公主玉食锦衣中娇养,焉知永琪日夜习《千字文》,四岁能诵《咏鹅》?他这般勤勉,不过盼皇阿玛多看一眼啊…!”
此言一出,恰似一枚冷针,直刺皇上心头最隐秘的旧痂。——庶子之身,寄养于圆明园中,终岁不得见天颜,唯以孤绝勤勉自持,如履薄冰般依附于养母膝下,方得立足。
琅嬅早已觑见圣颜剧变,心知不妙,抢步上前:“皇上!”
然则话尚未及出口,皇上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敛尽波澜:“璟瑟骄纵失仪,禁足半月抄《女则》百遍,以正心性。娴妃慈心可嘉,赐南海珊瑚枕助永琪安眠。”语罢拂袖欲去,忽又驻足对琅嬅道:“皇后亦当自省。嫡庶俱是朕骨血,手足相残之风若长,他日史笔如铁,恐非‘慈母’二字可掩。” 琅嬅骤然失色,魏嬿婉急扶其臂,却觉那凤袍下的手臂已凉透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