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曦月喘息稍平,眼风掠过炕沿兀自垂泪的茉心,目光似怜似叹:“茉心…去…厨下…滚些…滚烫的水来……” 略顿,眼角余光扫过侍立的魏嬿婉,“给…樱禾…也…驱驱寒,这屋子…阴气重…渗得慌……”
茉心红肿的眼眶里忧色更深,唇翕动几下,终究咽下话语,低低应了声“嗳”,深深望了魏嬿婉一眼,方蹒跚着掀帘去了。
厚重的棉帘落下,隔断了外间残存的微光与风声,殿中愈显空寂,唯闻烛泪无声,映着两张心事各异的面庞。
高曦月侧耳听着那踉跄的脚步声渐远,对着魏嬿婉的方向,气若悬丝般叹道:“痴人…真真是个…痴人……”
“樱禾…你…莫学她,这见不得人的去处…痴心…是要…要填了性命的……”
魏嬿婉闻言缓缓直起腰身,面上无惊无惧,似一泓秋水般的沉静:“回娘娘,奴婢…不敢妄议茉心姐姐。只是愚见忖度,茉心姐姐的‘痴’,非是懵懂。”
“娘娘或自悔前尘,或确曾行差踏错,有负初心…此等事,奴婢不敢妄断。然则,娘娘昔日偶施之善念,片语之温存,于承恩者,便如雪夜微灯,寒谷暖阳,是切切实实照在身上的光热。于茉心姐姐眼中,娘娘待六宫是佛是魔,原与她不相干。她只认一条:娘娘待她,有过真心,有过恩义。这一桩,便抵得过千般过,万般错。此情此念,于她心中,重若泰山,至死不移。故而,她眼里只看得到娘娘的‘好’,也只愿守着这份‘好’。”
她略一停顿,眸光愈发澄澈,直视高曦月眼底:“奴婢说过,奴婢亦是如此。娘娘赐名之恩,教导之情,樱禾铭感五内,镌刻于心。是以,奴婢今日所言所行,亦是一片赤诚,但求娘娘能稍减苦楚,得片刻心安。”
“事已至此,娘娘又何苦再以荆棘自缚,以冰霜自戕?千般孽障,万种因果,其根由何在?自然是那翻云覆雨、拨弄乾坤的‘造劫之人’。而那桩桩件件,推着娘娘、诱着娘娘、逼着娘娘一步步踏入迷津,做出那违心悖意之决断的,方是真正该堕无间、承业报的祸首元凶。”
魏嬿婉语意含而不露,却字字如针,将那滔天罪愆,不着痕迹地引向九重之上,较茉心直斥‘皇上’更显机锋。
高曦月定定地审视着魏嬿婉,仿佛初见其真容。良久,方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裹着一缕几不可闻的叹服:“樱禾啊樱禾…,本宫…今日方算……真真看清了你。你这心窍…你这见识…非是凡品,启祥宫那洼浅水…岂能…困得住蛟龙?倒也…不负…本宫的…赐名……”
“那你…往后…可有计较?也…效法这宫闱脂粉像,拼却一身…往那……金丝笼里扑?也要…做…皇上的…枕边人?”
此问直白如刃。
魏嬿婉闻之,眸子深处,涟漪微动。
她默然片刻,似在权衡如何应答这绝命之问。终是抬首,目光坦荡得有些凛冽:“回娘娘,奴婢不敢作伪。这红尘俗世,碌碌众生,谁不图个安身立命,锦衣玉食,免于仰人鼻息,看尽眉高眼低?奴婢…亦是血肉之躯,若说甘愿一生为奴作婢,永世不得超脱,那便是欺心之言,亦是欺瞒娘娘。”
她话锋轻转,语速徐缓:“然则,娘娘所言之‘枕边人’路数…,在奴婢眼中,那等富贵荣华,更不过是…依附巨木的藤萝罢了。所求所恃,无非是一个男子指尖偶然漏下的几滴‘恩露’。今日他肯垂青,便是鲜花着锦;明日他若转顾,得了更新鲜的蔓草……”
“那攀附之身,便如离水之萍,瞬息凋零,万事皆休。将一身荣辱、满门祸福,尽数悬于一人之喜怒、一念之转圜。这般活法,奴婢…亦不想取。”
烛火在她清冷的眸中跳跃,映照出一种近乎无情的透彻与勃勃的野心。
殿内,死寂如古墓。
两个女子相对无言,然魂灵深处,却似有惊涛拍岸,无声地激烈撞击着。
一个行将就木,看透浮华;一个蓄势待发,欲搅风云。
墙角幽暗处,那柄凤颈琵琶,恍惚间,竟似有极微弱的哀鸣,自那冰冷的丝弦上幽幽渗出。似叹,似泣。
良久:“可惜…真真可惜了。这般剔透的心窍…这般…不甘雌伏的志气,偏生…托了个…女儿身。这…这命数…何其…作弄……”
魏嬿婉微微摇头:“娘娘恕罪,奴婢想,其实,非是女儿身可惜,是这世道,给咱们女儿家设下了牢笼,圈禁了羽翼,容不得展翅罢了。若天地宽广,路径纵横,女儿身何尝不能扶摇九万里?”
高曦月并不恼这大逆不道,强撑着身躯,凑近了些:“樱禾…,你告诉本宫,若…若真有那男儿一般的…海阔天空,你…你想……做什么?”
魏嬿婉眸光微抬,“若真有那等机缘…”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那更广阔的疆域。
“奴婢以为,女儿亦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魏嬿婉顿了顿,眼波流转,复又看向高曦月,反问道:“娘娘若有此机缘,又待如何?”
高曦月被问得微微一怔:“本宫……本宫想……骑马!”
“要…要骑那……最高大的骏马,不要…不要人牵,不要…辔头拘着,就在那…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放缰…驰骋!”
她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正迎着那想象中猎猎的风:“那风…定是…又急又猛,刮在脸上…像刀子,可…可痛快啊!人就像…像断了线的风筝…,要…要飞起来似的……”
说着,高曦月闭上眼,沉浸在那虚幻的自由里,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跑累了…本宫…就…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就在那…刚下过雨的…泥地里…打滚!像,咳咳咳…,像庄户人家…撒欢儿的…小牛犊子,滚得…满身泥浆…,头发…衣裳…全都…脏透了…,也…也不管不顾!”
“什么…金枝玉叶…什么…大家闺秀,统统…统统…咳咳咳…都不要了!就要…那…滚一身泥的……痛快!那才叫…活着!”
说到此处,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目光从狂热的幻想中渐渐回落,落在眼前这曾富丽堂皇,如今却如同坟墓般的宫殿里。
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自嘲:“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虽好……却也……不尽好。再好……也不过是……笼中雀……锦上添的……几朵花罢了,终究…飞不出…咳咳……这……方寸之地……”
魏嬿婉闻这字字如血,句句是泪,皆是对那深锁宫墙、断送芳华的无尽悲鸣。心头忽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倏然矮身,直挺挺地跪在金砖地上,仰首望向高曦月:“娘娘,您想看看这红墙之外吗?”
“奴婢,虽不能肋生双翼,亦不能助娘娘策马奔腾,然则,奴婢愿做一头青牛,驮着娘娘,就在这方寸之地,望一望那高墙外的天色,跑一跑,吹一吹风!娘娘,您……想吗?哪怕就……就片刻?”
蓦地,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上渗出的最后一点水汽,缓缓爬上高曦月的脸颊。
她喉间发出几声短促的“嗬嗬”声,死死攥住魏嬿婉的衣角,流露出孩童般的不顾一切:“想…想啊!樱禾…本宫想!想极了!快…快些…,本宫不知……什么时候……就……就不行了!本宫……想死之前……再……再像个人一样……真真切切地……感受感受……风……是刮在脸上的……是活的!”
魏嬿婉再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去,背对着高曦月,微微屈膝:“娘娘,请伏在奴婢背上,抱紧些!”
高曦月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用尽了气力,扑向魏嬿婉单薄的脊背。
她的重量很轻,轻得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然那攀附的力度,却如溺水之人般贪婪。
魏嬿婉稳稳地托住她,一步一步,用肩膀顶开帘子。
“呼——!”
深秋凛冽的风,夹杂着草木将死的腐气,猛地灌进来,吹得殿内残烛摇曳欲熄。这风,也狠狠地扑在了高曦月骤然暴露在外的脸上、颈间。
魏嬿婉咬紧牙关,竟真的在庭间的石径上小跑起来!脚步并不快,每一步都踏碎过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脆响。
“啊……” 高曦月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搂住了魏嬿婉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肩颈处散落的发丝里,贪婪地感受着那奔跑带来的颠簸,感受着风割过皮肤的刺痛。
“主儿——!!!”
铜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水泼了一地,腾起一片白雾。茉心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樱禾!你疯了!快放下娘娘!娘娘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快放下啊!”
她伸手想去拉扯,却又怕伤着高曦月,急得直跺脚,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伏在魏嬿婉背上的高曦月,却猛地抬起头。月光下,她那布满死气的脸上,绽放出近乎璀璨的光彩。像回光返照的极致,是压抑了一生后最后的释放。
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比风更尖利:“哈哈……咳咳……茉心……别……别嚷!本宫……本宫好得很!痛快!痛快啊!哈哈哈……抬……抬个椅子出来!要高!越高越好!快!抬出来!”
“快去!” 高曦月喘息着催促,眼神亮得惊人。
茉心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冲回殿内,拖出了一把平日用来登高取物的紫檀木高脚方凳。
她红着眼圈,将凳子搬到庭院中相对开阔、视线稍可及远的地方,摆稳。
“娘娘,抱紧了!” 魏嬿婉低喝一声,额上青筋微凸,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将背上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身躯,一寸一寸,稳稳地向上托举,直至自己的双足终于踏上了那坚实的方凳。身形因负重而微微颤抖,却站得笔直如松。
高曦月被驮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死死抱着魏嬿婉的脖子,努力地、贪婪地向外望去——
“看…看见了…,有,有灯笼…,像月亮一样。”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滴在魏嬿婉汗湿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