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里,灶火正温。
魏嬿婉一踏入这方天地,便觉身上那层浸透骨髓的寒被逼退了几分。她反手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将启祥宫正殿那无处不在的暖香连同宫人的目光,都暂且关在了门外。
此处虽油烟熏染,器皿粗陋,却自有一股人间烟火的活气,让人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松。
她挽起素布衣袖,先取过那粗陶面盆,舀了小半瓢新磨的雪白细面。面粉倾泻而下,如细雪堆叠。
这是头一遭做厨房的活儿,魏嬿婉时时念着,警醒着自己:面贵柔韧,水贵斟酌。
指尖探入微凉的粉堆,感受那细腻的触感,随即取了温热的清泉水,一手执瓢,一手五指张开,轻柔地在面粉中画着圈。
清泉如丝如缕,缓缓渗入雪粉,她指尖翻飞,恍惚自己在拨弄纯妃娘娘的月琴。
那样轻柔,就有仙乐缓缓流泻…
面粉渐渐揉聚,再到柔韧光润,魏嬿婉专注到可笑的虔诚。
待面团揉至光滑如脂,覆上湿布醒着,忙去摸索记忆里松子仁儿摆放的位置。
这么久的留心,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必须要做得好,最好,能比贞淑更好。
这宫里只需要有价值的人,那些可以轻易取代的,往往死都悄无声息。
仔细剔去微涩的内皮,置于小石臼中,魏嬿婉并不完全将它捣碎,只略略碾开,保留些许颗粒,便能有嚼劲与香气的层次。
看着碎松仁盛在白瓷碟中,金黄点点,煞是喜人。
接着是蜜糖。她弃了丽心所用的寻常蜜罐,踮脚从灶台最上层一个的粗陶小坛里,小心舀出两勺色泽清透,质地稀薄的蜜汁。
蜜汁倾入松仁,那清冽的甜香瞬间散开,与松仁的油脂气交融,果然毫无甜腻之感,反添一股山林清韵。
记得,小玉罐里的是盐渍樱花。魏嬿婉小心翼翼用银签尖儿挑出些许花蕊,指尖轻捻,细细撒入蜜松仁中。
待馅料备好,醒好的面团也已柔韧非常。
魏嬿婉望着自己的成果,在这片刻,她浑然忘却了手臂的酸麻和殿宇的森严,心头涌起一丝久违的,名为‘轻快’的暖意。这暖意并非因金玉妍可能的嘉许,而是源于这双手实实在在创造出的,为自己将挣得的一线生机。
她正一点点找回曾被‘妨克’之说而破碎的价值。
也许启祥宫不是祸——「凡天下事,皆为我之历练,俱是天意周全。」
她端起那盘滋滋作的松饼,定了定神,转身推开那扇吱呀的木门。
门外,深宫寒夜的冷气扑面而来,殿宇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愈发森严。
她挺直了腰背,捧着那盘小小的暖意,一步步走向烛光摇曳,暖香沉郁的正殿。
金玉妍斜倚着,眼波懒懒扫过那盘松饼,朱唇微撇,显是兴致缺缺。不过是因着魏嬿婉方才那番话,存了三分姑且一试的心思。
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用银签尖儿随意拨弄了一下饼子边缘,拈起一块最小的,姿态甚是挑剔。贝齿微启,只浅浅咬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口。
然则,舌尖甫一触及那酥脆滚烫的饼皮,内里温润柔的麦香便裹挟着松仁蜜馅的清甜幽香,倏然在口中弥漫开来!
椴树蜜的清冽甘甜恰到好处,非但未夺松仁本味,反将其山野油脂的醇香衬得愈发鲜明。而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盐渍樱花蕊带来的一丝微咸与独特清芬,恰如神来之笔,将那甜润的底子轻轻一托一解,顿生无限回味。
这滋味、这层次、这分寸拿捏…竟与贞淑的手艺相差无几!
金玉妍咀嚼的动作,在口中滋味蔓延开的瞬间,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那原本微蹙的眉尖,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垂着眼帘,又轻轻咬下第二口。这一次,咬得深了些,细细品咂着那松仁的颗粒感在齿间碎裂的微响,感受着那温热甜蜜的馅料裹着幽香在舌尖流转的熨帖。
接着是第三口、第四口…不知不觉间,那一整块松饼竟已悉数落入口中。她甚至未察觉,自己那双惯于拈酸刻薄的眼里,此刻漾起了一丝餍足的宽和。
她并未停箸,又拈起一块稍大的。这一回,吃得更为从容。殿内暖香依旧缭绕,但那令人窒息的沉滞,却被全然驱散了。
终于,金玉妍拈起了盘中最后半块松饼,慢条斯理地吃完,指尖捻去唇边一点碎屑,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的清茶,浅浅呷了一口,似在回味那齿颊留香的余韵。目光这才缓缓抬起,落在依旧屏息侍立的魏嬿婉身上。
她上下打量了魏嬿婉一番,眼神在她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上停了停。
“嗯.….”金玉妍轻轻搁下茶盏,那青玉盏底碰触紫檀小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倒真是像了几分贞淑的手艺。”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小几上轻轻敲了两下,那目光落在魏嬿婉身上,竟似有几分重新估量的意味,“难为你…确实细致。”
这二字从金玉妍口中吐出,其分量,远胜于寻常主子的百句褒奖。
“娘娘谬赞,奴婢惶恐。”魏嬿婉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寒意却不再刺骨。
金玉妍将什么随手一抛,落在她脚边,“赏你的。下去吧,今夜不必捧烛了。”
魏嬿婉指尖触到那物件,沉甸甸的,带着玉石般的温润凉意。她心头微跳,不动声色地攥紧,躬身退出寝殿。
廊下月光如水银泻地,清冷明亮。她走到檐角阴影处,才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
月光下,静静躺着的,是一枚赤金累丝嵌宝点翠花簪。
簪体以极细的赤金丝累丝盘绕而成,金丝细如发丝,层层叠叠,盘出玉兰花枝遒劲的筋脉与花瓣柔美的轮廓,花苞与三两片舒展的嫩叶处,嵌着点翠,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流动的微光,轻盈华美,巧夺天工。
其贵重程度,足以令宫外任何富户侧目!
这正是她蜷缩在四执库时,心心念的,在启祥宫当差的模样。
任风吹雨打,将她践踏入泥,如今,她还是爬上了这登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