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终是让连绵的细雨渐渐驱散了。宫墙内的积雪化成了濡湿的水汽,浸润着青砖缝里悄然钻出的嫩绿草芽。魏嬿婉的日子,也悄然松动了几分。
娴妃娘娘并未如她所望,将她调离开花房,但她不必再培植花草,只需负责将时令花卉送往各宫主子处。
差事依旧劳碌,需顶着风雨奔走,但手上那些冻疮与新添的刮痕少了,更紧要的是,花房里的风向变了。那些惯于踩低捧高的宫女们,言语间多了几分收敛;掌事姑姑那粗糙的手指,再不曾拧上她的耳朵。
魏嬿婉心中感念,对那位未曾深谈却已施恩的娘娘,更添了几分仰望与热切的期待。
这日,天又阴沉下来,青砖地面泛着湿冷的幽光。
魏嬿婉小心翼翼捧着一盆新开的姚黄,那花朵硕大饱满,花瓣层层叠叠,如精雕细琢的黄金,流光溢彩,恰似将满宫的富贵都凝在了这一枝之上。
这是要送往长春宫给皇后赏玩的。
花盆沉重,压得她腕子微酸,雨丝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带来丝丝凉意。她正全神贯注思忖着如何护好这盆娇贵的国色,一把青布油纸伞稳稳地遮在了她头顶。
“雨虽不大,沾湿了也易着凉。” 凌云彻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将两人罩在隔绝了雨丝的小小天地里。
魏嬿婉心中一暖,低声道:“云彻哥哥,你下值了吗?怎好……”
“送你去长春宫,顺路。” 凌云彻截断她的话,“走吧,这姚黄金贵,别淋着了。”
两人并肩行在湿漉漉的宫道上,伞沿滴水成线,敲打着寂静。魏嬿婉微低着头,目光却时刻留意着怀中姚黄,生怕有一丝闪失。
她正盘算见了皇后该如何回话,眼角余光忽瞥见前方拐角处,一行人簇拥着一顶暖轿迤逦而来。那轿子规制气派,金顶朱幔,一看便知是高位主子出行。
魏嬿婉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往旁边避让,恨不能将身影缩进凌云彻身后。宫女与侍卫如此并肩同行,若被主子撞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私相授受。她脚步微顿,手臂却被凌云彻轻轻拉住。
“莫慌,是娴妃娘娘。”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娘娘仁厚。”
说话间,轿子已近前停下。轿帘微掀,露出娴妃娘娘那张端丽沉静的脸庞。靛蓝色宫装上用金线细细密密绣着的大朵黄花,在雨气氤氲中灼灼生辉,竟与魏嬿婉怀中那盆姚黄牡丹遥相呼应,富贵天成。
“奴才凌云彻,给娴妃娘娘请安!”凌云彻率先跪下。
魏嬿婉也慌忙跟着跪下,深深叩首,雨水顺着沾湿了她的鬓角和前额:“奴婢魏嬿婉,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春祺永驻!”
娴妃娘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地掠过:“都起来吧。雨天路滑,当差不易。”
“谢娘娘恩典!”两人齐声应道,方才起身。
“抬起头来。”目光最终停在魏嬿婉低垂的发顶,那青丝被雨水濡湿,更显乌黑柔顺。
魏嬿婉心头一跳,如同擂鼓,依言缓缓抬起脸。雨丝沾湿的长睫微微颤动,如蝶翼轻抖,露出一双清澈含露的眸子。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雨水的清冷,更衬得她整个人如同雨中新荷,清丽脱俗。
娴妃娘娘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惊艳与欣赏,不由得脱口赞道:“当真是很美。”
魏嬿婉心中狂跳,既惊且喜:“娘娘谬赞!奴婢蒲柳之姿,粗陋不堪,实不敢当娘娘金口夸赞,惶恐万分!”
侍立在娴妃身侧的宫女惢心,抿嘴一笑,目光在她眉眼间细细逡巡片刻,轻声插话道:“主儿,您瞧,这嬿婉姑娘的眉眼神韵,倒有几分像您呢。”
顿时魏嬿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方才那一丝因被夸赞而起的欣喜荡然无存。
像娴妃娘娘?这简直是滔天的僭越!
“奴婢该死!” 魏嬿婉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青石板上,“奴婢出身微贱,形容粗鄙,不过是尘土草芥,如何敢与娘娘天人之姿相较?奴婢万万不敢!”
她的声音因惊惧而微微变调,额头紧紧贴着湿漉漉的地面,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流进颈窝,激得她浑身一颤。
雨丝无声,落在伞上,落在宫道,落在魏嬿婉卑微匍匐的脊背上,也落在那盆静静绽放、雍容华贵的姚黄牡丹上。
“起来吧。”娴妃目光转去那盆花上,“你手上捧的这盆,可是洛阳名种姚黄?这般品相,是要送去哪儿?”
魏嬿婉垂首恭谨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奉命送往长春宫,给皇后娘娘赏玩。只是,奴婢从未踏足过皇后娘娘宫里,心中惶恐,只怕一时不慎,错了规矩,反污了这盆名花的清贵。”
“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用这花中魁首姚黄装点,正是再合适不过的。”娴妃唇角噙着一丝笑意,那笑意如同春水微澜,却深不见底,“也巧,我正要带五阿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便随我一同去吧,也省得你独自摸索,心中不安。”
“谢娴妃娘娘。”魏嬿婉忙跟在其后。
永琪是海贵人所出,而也正因为这位五阿哥,如今她已是愉嫔娘娘。宫里千变万化,真是只在眨眼之间。
魏嬿婉低着头,起初对娴妃恩德的满心感激与欢喜,此刻却如同投入冰水的炭火,化作了缕缕白烟,又丝丝缕缕缠绕上心头。
听闻愉嫔与娴妃素来交好,然她偏偏是今日才晓得,自己与娴妃容貌相似——宫中女子,最忌讳的便是与主子容貌相似,尤其还是位份尊贵的妃嫔!这‘像’字,可以是恩宠的起点,更可能是祸端的根源!
皇上对自己的那点兴趣,多半也是因娴妃娘娘而起,彼时娴妃入了冷宫,她却冒了出来,那皇上接连多次往钟粹宫去,愉嫔眼里,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会不会视她趁着娴妃落难时,妄图以相似之姿攀附君恩的狐媚之举?会不会视她是对娴妃娘娘的一种亵渎和冒犯?
魏嬿婉捧着花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瓷盆里。自己从钟粹宫沦落花房,恐正与此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