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夏日,午后总是格外的闷热。
吴王府,那宽阔的演武场上,吴王李恪,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挂满了汗珠。
他没理会朝堂之上,因为“炼金术”而起的,种种诡异的传闻。
也没去参与那些宗室亲王之间,日益频繁的,互相串联的酒宴。
他手中的马槊,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凌厉的风声。
仿佛只有在这种最极致的,身体的疲惫之中,他才能暂时地忘却,内心深处,那无处安放的……迷茫与困惑。
自从上次收到了太子大哥那封“家书”,和那本《大唐农书》之后。
李恪的世界,便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裂缝的一边,是他从小所接受的那套以“门第”、“礼法”、“权谋”为核心的,旧世界的规则。
而裂缝的另一边,则是太子大哥为他描绘的那个充满了“格物”、“民生”、“大道”的……新世界。
他渴望那个新世界。
但他的身份,以及所背负的,来自母亲杨妃的“期望”,却又将他,死死地捆绑在了这个他日益厌恶的旧世界之中。
该何去何从?
就在李恪,心烦意乱,一槊将面前一个重达百斤的石锁,挑飞出去之时。
管家,匆匆来报。
“殿下,赵国公,长孙无忌大人,前来拜访。”
长孙无忌?
李恪的眉头,猛地一皱。
自从上次,“宗室考评”一事之后,便再也未曾与自己,有过任何私下往来的老狐狸。
今天怎么会突然亲自登门?
而且还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李恪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但他还是擦了擦汗,换上一身常服,来到了前厅。
“舅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李恪对着长孙无忌,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
“呵呵,恪儿,何须多礼。”
长孙无忌的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慈祥的笑容。
仿佛完全忘记了,上次在“宗室考评”一事上,被李恪“背刺”的不快。
他就像一个,真正关心晚辈的慈祥长辈。
“老夫,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为向你道一声……贺喜啊。”
“贺喜?”李恪,更加困惑了,“不知,喜从何来?”
“哈哈哈,”长孙无忌,抚掌大笑,“恪儿,你还不知道吗?”
“你即将要成为我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位,亲手为陛下,也为这天下,请来‘无尽宝藏’的……祥瑞亲王了啊!”
他将汉王李元昌,那关于“泰山祭天,求取宝藏”的,疯狂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然,在他,添油加醋的描述中。
这件事,被包装成了一件,由太子殿下,亲自“验证”成功,由汉王殿下,“鼎力支持”,只待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领袖,来亲自主持的……千古盛事!
李恪,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冰冷。
当长孙无忌,说完之后,他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荒唐!”
“舅父,”李恪的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您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会相信,此等‘炼金求宝’的,无稽之谈?!”
“太子大哥,他乃是‘格物之学’的开创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天地万物,皆有其‘理’!黄金便是黄金!石头,便是石头!又岂是靠着什么‘妖术’,就能互相转化的?”
“此事必是汉王元昌那个蠢货,利令智昏,被人当枪使了!或者干脆就是他与太子大哥,一同设下的一个骗局!”
“骗局?”长孙无忌,故作“惊讶”地,看着他。
“不错!”李恪,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们要么是想借此,敛财!要么,就是想借此蛊惑父皇!”
“此事,我不仅不会参与!我还要立刻进宫面圣!向父皇,揭露他们这,荒唐的阴谋!”
说着,李恪便要起身离去!
“——站住!”
长孙无忌,猛地,一声大喝!
他收起了所有的伪装!
那张本还慈祥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属于顶级权臣的,冰冷的阴鸷!
“李恪!”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
“你以为,老夫今日前来,是在跟你,商议吗?!”
“你以为,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李恪的身体一僵,缓缓地转过身。
“老夫不妨跟你说句实话。”长孙无忌,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事,是真是假,重要吗?”
“不重要。”
“太子,是不是疯了,重要吗?”
“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长孙无忌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陛下,他信了!”
“或者说,陛下他愿意去相信!”
“他愿意去看一看,他那个‘无所不能’的儿子,到底还能为他创造出怎样的‘神迹’!”
“而你,李恪!”长孙无忌,逼上前一步,那股属于宰相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一般,压向李恪!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你去向陛下‘揭发’。然后,你父皇会怎么想?他,只会觉得,你是在嫉妒太子的‘才能’!是在阻挠他,获得‘无尽宝藏’!他只会对你更加的厌恶与疏远!”
“而你,也将彻底地得罪太子,和汉王元昌那群,早已疯了的宗室!”
“你将里外不是人!”
“而,第二条路……”
长孙无忌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就是,顺水推舟!”
“你去当这个,领头的‘祥瑞亲王’!去将这场‘大戏’,给我唱得越大越好!人尽皆知更好!”
“如此一来,会怎么样?”
“此事,若真的成了。那你,便是为国求来‘祥瑞’的,第一功臣!”
“而此事,若最终被证明是一场‘骗局’……”
长孙无忌的声音,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力。
“……那,所有的罪责,都将由那个始作俑者,太子李承乾,来承担!”
“而你李恪,则只是一个被他‘蒙蔽’,无辜的受害者!”
“届时,陛下在盛怒之下,会如何处置太子?”
“而你,一直‘秉公办理’的吴王,又将得到何等的机会?”
李恪,听着长孙无-忌这番,充满了政治算计的话。
他那颗本还充满了“正义”与“理想”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击碎了。
他,终于明白了。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对”与“错”。
有的,只是“利”与“弊”。
他看着眼前这个,将“权术”玩弄到了极致的,可怕的舅父。
又想起了,那个将“大道”,运用于无形的,同样可怕的大哥。
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感。
他根本就无力反抗。
只能被那两只,看不见的大手,推着向前走。
走向一个,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未来。
“……好。”
良久,李恪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我,答应你。”
“这份,‘投名状’。”
“我接了。”
长孙无忌,满意地笑了。
他终于将这头,最骄傲的猛虎,也彻底地变成了自己手中的利刃。
事后,东宫。
李承乾,正静静地听着,关于吴王府内一切的汇报。
当听到李恪最终还是答应了长孙无忌时。
李承乾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只是,在他的眼底深处,闪过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
“……三弟啊三弟。”
“……你终究,还是选择了那条,最简单的,也最愚蠢的路。”
“也罢。”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杀机。
“既然,猎物已经全部入网。”
“那么,这场,由孤,亲手导演的,长安城的狩猎也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