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渊的挣扎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穆之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却终究沉入名为“法度”的深潭。汉城的权力洗牌仍在继续,张府的废墟之上,新的格局在血腥与交易中悄然重塑。东野轩带人查封的卷宗、慕婉儿整理的物证、以及从张府核心密室中搜出的最后一批隐秘文书,被源源不断地送到穆之在州府衙门的临时签押房。
这日,一份特殊的文书被东野轩亲自呈上。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将一只密封的紫檀木盒放在穆之案头,低声道:“大人,此物…非同小可。是从张鸿升书房暗格深处启出的,有特殊机括保护,非张氏血脉之血无法开启。我们…用了些非常手段。” 他没有明说用了什么手段,但眼中的沉重已说明一切。
穆之挥退左右,只留下阿月如同影子般静立在窗边阴影里。他深吸一口气,解开木盒复杂的机括锁。盒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名册。
名册封面无字,纸张是特制的防蠹纸。穆之翻开,只看了几页,瞳孔便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并非襄水帮那本批注在《春秋》缝隙间的密码本,而是一份清晰无比、毫无遮掩的完整名单!
上面详尽罗列着:
所有参与秋闱舞弊、收受贿赂、买卖功名的考官姓名、官职、受贿金额、具体操作细节!
*所有通过非正当手段获取功名的学子姓名、籍贯、花费金额、以及背后牵线的张府管事!
所有在州府及更上层为张氏提供庇护、参与分润、甚至直接下达指令的官员姓名、职务、联络方式、以及历年分得的“学田收益”或“孝敬”!
名单的触角,已远远超出汉城,深入荆州州府核心,甚至隐约指向了更上层的某些派系门阀!其牵连之广、涉及人员地位之高、罪行细节之确凿,令人触目惊心!
这不仅仅是一份罪证,这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荆州官场,甚至震动朝野的政治核弹!其威力,远非扳倒一个张氏家族可比!
穆之握着名册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肋下的旧伤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仿佛能听到名单上每一个名字背后牵连的无数张网,感受到那足以将他碾碎的滔天压力。张氏虽倒,但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利益链,依旧根植于这片土壤之中,甚至借着新势力的崛起,换了一副更隐蔽的面孔。
无形的压力接踵而至:
当晚,知府赵文博“恰好”来访,屏退左右后,脸上堆着前所未有的谦卑笑容,言语间却暗藏机锋:
“孤大人…劳苦功高啊!张氏伏诛,汉城上下无不感念大人恩德!这荆州的天,总算晴了!”他话锋一转,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穆之案头被布盖住的紫檀木盒,“只是…大人明鉴,这水至清则无鱼。张氏一案,首恶已诛,足以震慑宵小,彰显国法。若…若再将这网撒得太开,牵连太广…恐非朝廷之福,亦非百姓之福啊!”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虚伪:“荆州乃文教重地,士林清议关乎朝廷颜面。若因一纸名册,引得整个荆襄士林动荡,无数官员落马,学子功名被革…这…这岂不是寒了天下士子之心?让朝廷威严扫地?更恐…恐授人以柄,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搅动南疆大局啊!大人您…前途无量,切莫因一时意气,断送了大好前程…南疆之路,本就险峻,若再树敌过多…” 他话未说尽,但威胁与“大局为重”、“维持体面”的暗示,已昭然若揭。
紧接着,新近被推举出来暂代书院山长、在地方颇有清望的一位宿儒(背后亦有新势力支持),也以“请教文教整顿”为名拜会,言语间同样透露出希望“适可而止”、“给犯错但尚有才学的年轻人一个机会”、“莫使书院彻底荒废,寒门士子再无进身之阶”的“恳求”。其言煌煌,其情切切,仿佛穆之若坚持彻查名单,便是破坏文教根基的罪人。
穆之独自承受着泰山压顶般的压力。他一遍遍地审阅着那份烫手的名册,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在他的良知上。销毁部分名单?只处置首恶?让那些同样吸吮民脂民膏、践踏科举公正的帮凶甚至主谋,继续披着“体面”的官袍,道貌岸然地指点江山?那刘学政的血、青花的泪、柳文星被拔去的指甲、还有无数寒窗苦读却被顶替的寒门学子的绝望…又算什么?可若不妥协…正如赵文博所言,他孤身一人,现在依然得罪了皇上,被流放往南疆之地,面对整个荆州乃至更上层编织的巨网,前路必将荆棘密布,寸步难行。他彻夜未眠,烛光映照着他疲惫而挣扎的脸庞。
阿月无声地走到穆之身后,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紧绷的太阳穴上,笨拙却坚定地揉按着。她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文化人的勾心斗角),但她看得懂穆之眼中的血丝和挣扎。她没有劝慰,只是用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烧了它,或是用它。你在哪,我在哪。杀人,我替你杀。荆棘,我替你斩。” 这是她最直白也最坚定的支持,无关对错,只关生死相随。
慕婉儿看着师兄日益憔悴,她心如刀绞。她无法分担那份名单带来的政治重压,只能从物证角度提供建议。她找机会低声对穆之道:“师兄…名册…可否誊录一份?用秘法书写,分藏几处?或…或交由绝对可信之人,带离荆州?” 她在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为真相留下一线生机,哪怕渺茫。
东野轩依旧沉默如山。在穆之最终做出决定前,他只会忠实地执行命令——守护签押房,确保那份名册的绝对安全。他按着“青霜”的刀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他明白这份名单的分量,也明白穆之的艰难。他的忠诚,是此刻穆之唯一能依靠的武力屏障。
轩辕一刀不知何时,他又抱着酒葫芦,溜达到了签押房外的廊下,靠着柱子打盹。当慕婉儿忧心忡忡地走出来,与东野轩低声交谈时,他似乎被吵醒了。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屋内摇曳的烛光,又灌了口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满心忧虑的慕婉儿听,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洞穿世事的沧桑:
“法若有隙,人心可堵?堵得一时,堵得住人心鬼域千秋万世?”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虽出自醉汉之口,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它直指核心——妥协只能掩盖一时的问题,却无法堵住人性中贪婪的鬼域。今日因“体面”“大局”而放过的罪恶,他日必成更大的祸端!这份名单,烧或不烧,都改变不了人心鬼域的存在。关键在于,持法之人,如何面对这永恒的悖论?
轩辕一刀的醉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穆之心中的天平,却也点燃了某种决绝的火焰。
穆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名册上。他缓缓起身,走到燃烧的烛火旁。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坚毅而疲惫的侧脸。他拿起名册,一页一页,缓缓地、郑重地,将其凑近烛火。
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墨写的名字,在火光中扭曲、消失。
赵文博等人希望看到的“销毁”,正在发生。
然而,穆之眼中没有妥协的释然,只有深不见底的悲凉与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他烧掉的,是这份物理的名册,是引爆核弹的引信。但他心中,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桩罪行,都如同烙印般刻下。他放弃的,是此刻玉石俱焚的清算;他坚守的,是未来在更合适的时机、以更稳妥的方式、逐步清算的信念。他知道,这是妥协,是向“文乱法”更高形态的暂时低头。但这也是他作为御史,在这荆棘遍布的南疆之路上,不得不做出的、带着无尽遗憾的坚守。
灰烬飘落,如同黑色的雪。带不走的,是那些被名单牵连、却因“体面”而暂时逃脱制裁者的罪孽,是那些沉冤之下仍未完全昭雪的殇。这份殇,将伴随着他,成为他御史生涯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也化作他继续前行的沉重动力。
汉城的天空下,一场风暴看似平息,但最深沉的暗流,已随着那份名册的灰烬,悄然流向更广阔、也更凶险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