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所最深处的密室,烛火被刻意压得很低,只勉强照亮桌案上那份厚重的调查报告。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东野稷与穆之肃立,对面是面容沉肃、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的德康枫。
德康枫的手指一页页翻过报告。随着静马与千鹤青梅竹马的悲剧、十藏刻骨的家书、那本致命的西洋笔记、空瓷瓶、朱砂船首、以及那场在绝望中精心编织的“归乡仪式”——那面朝东方的安详尸体与写满名字的纸鹤——所有骇人听闻又令人心碎的细节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的眉头越锁越紧,翻页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停在报告末尾,久久无言。
“竟…如此…”德康枫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深重的疲惫。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东野稷和穆之同样沉重的脸。“扭曲的慈悲…极致的物哀…这真相…太过沉重,也太过…危险。”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内踱步,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岛津忠信的身份,虽然他在香川叛乱,但也应该公开审理…织田裕二若知他死于如此…如此荒诞而可怖的意外卷入…后果不堪设想!”德康枫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如刀,“此案手法诡异离奇,‘幽灵船’、‘神隐’之说早已传遍坊间,人心惶惶。若这静马以‘慈悲’为名的集体解脱真相泄露,恐引发难以估量的恐慌、模仿,甚至对现有秩序的质疑!”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沉重的决断:
“此案真相,列为幕府最高机密!所有卷宗,封存于‘黑箱’,非将军亲令,永不得开启!对外统一口径——‘千鹤丸’航行中遭遇无法解释之‘神隐’,或触怒海神,降下‘海神之怒’,全船生灵归于神域。至于岛津忠信…就说他离开香川城后就在也没有出现过了。” 冰冷的官方措辞,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间悲剧,彻底推入了不可知的神怪传说。
后续处理,在绝对的隐秘中冷酷执行:
千鹤丸的湮灭: 那艘承载了太多痛苦与秘密的船,在更深更僻静的荒滩被拖上岸。奉行所的精锐亲自动手,斧凿齐下,将船体彻底拆解成无法辨认的碎片。木材被投入熊熊烈火,烧成焦炭;金属部件被沉入深海最幽暗的海沟;连一片完整的木板都未留下。物理存在的彻底消失,只为强化“幽灵船”被神力收回或摧毁的传说。
物证的封存与销毁:静马那本记载着致命知识的西洋笔记,被视为最大的隐患,在德康枫亲自监督下,于密室中焚毁,灰烬混入墨汁,再无痕迹。那张象征情殇的千羽鹤短笺、十藏饱含血泪的家书、温馨却已成绝响的画像、以及作为核心证据的纸鹤…被装入特制的铅盒,深锁于幕府最隐秘的档案库最底层,永不见天日。它们是真相的残骸,也是必须被埋葬的禁忌。
人间的涟漪:静马的家族,本就因家道中落而风雨飘摇,仅被告知儿子在“海难”中不幸罹难。他们承受着丧子之痛,对那被掩盖的、足以令家族蒙羞的骇人真相一无所知,却也因这“清白”的海难之名而避免了更大的社会性死亡,在沉默中更加没落。堺屋收到了幕府一笔象征性的“抚恤”,但千鹤丸的“神隐”带来的不详传言,使其商誉严重受损,生意一落千丈。
任务终结,沉重的幕布落下。香川湾的海风带着咸腥与寒意。
东野稷独自一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礁岩海岸。晨曦初露,将东方的海平面染上一线微红。他摊开手掌,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只小小的、洁白的纸鹤。那是他在清点物证、幕府封存人员到来前的最后一刻,从写着“伊集院静马”名字的那堆纸鹤中,偷偷取走的一只。
纸鹤纤毫毕现,仿佛带着静马最后时刻的专注与绝望。东野稷凝视着它,又望向东方那轮即将跃出海面的朝阳——那静马为所有灵魂指引的“归乡”方向。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与对命运无常的沉重叹息。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用于取暖的小小铜质手炉(或火折子点燃一个小火盆)。火焰升腾起来,跳跃着橘红色的光。东野稷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纸鹤,如同完成一个迟来的、无声的告别仪式,轻轻将其投入火焰之中。
洁白的纸鹤瞬间被火舌舔舐、卷曲、变黑,化作几缕青烟和细碎的、灰黑的余烬。海风适时吹来,卷起这些轻飘飘的灰烬,如同无数微小的、无形的鹤影,朝着东方,朝着那片被染红的、广阔无垠的大海,飘散而去,最终消失在微亮的天光与深蓝的海波之间。
灰烬消散处,唯余涛声阵阵,海天苍茫。然而,在香川渔民的口耳相传中,一个新的、融合了真实恐惧与凄美想象的传说却悄然生根,历久弥新:
> “传说,在浓雾锁海的夜晚,若你屏息静听,香川湾的深处便会传来细微的、如同无数纸鹤同时振翅的沙沙声响。极目远眺,雾霭最浓处,依稀可见一艘帆影半垂的旧式帆船轮廓,沉默地破开迷雾。船首之上,一点暗红如凝固的血痕,在夜色中幽幽闪烁。它不靠岸,不停泊,只是执着地、永恒地,航向那永远无法抵达的…日出之地。”
> ——幽灵船千鹤丸,就此驶入了永恒的传说之夜。而真相,连同那些面朝东方的灵魂与写满名字的纸鹤,被深埋于幕府的黑箱与冰冷的海床之下,沉入永寂。唯有那物哀的悲凉与命运的无常,如同海雾般,无声地浸润着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