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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被前夜的雨泡得稀烂,踩上去吧唧响,像踩在死猪肚皮上。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馊饭味混着劣质烧刀子和尿臊气,顶得人脑门子疼。

巷子口几个老混混蹲在那儿抽旱烟,烟雾缭绕像在给他妈的土地爷上供。

同福客栈里,一股热浪裹着汗臭、脂粉香还有他娘的一股子药渣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呛个跟头。

一个娘们儿正叉着腰站在大堂中央,手指头快戳到对面那小伙计鼻子上:吕轻侯!你给我说清楚!昨儿个是不是你又偷摸把我晒院里的裹胸布藏起来了!

被叫吕轻侯那小子缩着脖子,嘴皮子直哆嗦:芙……芙妹!天地良心!我……我昨儿整天都在后院温书!展堂可以作证!

柜台后面擦桌子那瘦高个立刻嚷嚷起来:别扯我啊!我啥也没看见!

墙角蹲着个黑脸壮汉正吭哧吭哧磨刀,闻言抬头憨笑:小郭姐姐,兴许是风刮跑了吧?

那娘们——郭芙蓉——眼一瞪:莫小贝!你少和稀泥!还有你李大嘴!磨你的刀!

蹲旁边啃烧饼的小丫头片子嘟囔:白大哥都说没看见了……

柜台后头那被叫展堂的伙计——白展堂——赶紧冲我挤眉弄眼,意思是看啥看,家常便饭。

我杵在门口,肩上挎个破药箱。

我是个郎中。

走方的那种。

虽说我治好的牲口比人多,但好歹也算个正经职业。

至少我自己这么觉着。

虽然我开的方子十有八九不管用,虽然我他妈连自己脸上的疖子都挤不干净。

但我有祖传的膏药。

我操。

至少那玩意儿贴上去火辣辣的,让人觉得有点盼头。

喂!看病的还是打尖的?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扭着腰过来,眼皮上下扫我,像在估量一口待宰的猪。

呃……路过。我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讨碗水喝,成不?

水没有。柜台后面白展堂插嘴,刚让老邢借去浇他家那盆快死的君子兰了。

他顿了顿,露出个贱兮兮的笑,不过有刚熬好的绿豆汤,败火。三文钱一碗。

我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兜,讪笑两声。

郭芙蓉那边战火又起:吕轻侯!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就……我就让你尝尝我新悟出的惊涛骇浪掌

吕秀才——就是吕轻侯——脸都白了:芙妹!动口不动手啊!子曰……

子你个头!郭芙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壶乱跳。

一直没吭声的祝无双悄悄挪过来,软软地劝:小郭,算啦,说不定真是风吹走了呢。

她转头看我,温温柔柔地,这位先生,您别站着,坐吧。绿豆汤我请一碗。

她师兄白展堂立刻叫起来:哎!师妹!你这……

佟湘玉剜了他一眼:展堂!咋那么小气咧!

白展堂瘪瘪嘴,不情不愿地去舀汤。

我端着那碗温吞吞的绿豆汤,坐在条凳上,感觉自个儿像混进猴山的一只呆鹅。

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乱乎。

磨刀的李大嘴(后来知道是厨子)突然抽了抽鼻子:啥味儿?焦了!我的红烧肉!

撂下刀就往厨房冲。

莫小贝跳起来:大嘴叔叔!我的糖油饼!

也跟着跑了。

郭芙蓉还在不依不饶,吕秀才支支吾吾,佟湘玉打着圆场,白展堂溜边看热闹,祝无双忙着收拾桌子。

整个一大杂烩。

客栈那两扇破门板被人从外面撞得山响。

不是推开,是直接撞上来的。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脑满肠肥的胖子滚了进来,没错,是滚进来的,跟个球似的。

他脸色煞白,满头大汗,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虚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哎呦喂!这位客官您这是咋地啦?佟湘玉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前。

胖子喘着粗气,眼珠子瞪得溜圆:鬼……有鬼!追……追我!

他腿一软,瘫在地上,浑身筛糠。

白展堂一个箭步窜过去,警惕地往外瞅了瞅:没人啊?老哥,你是不是中暑产生幻觉了?

放屁!胖子尖叫,真真有鬼!青面獠牙!还会说话!问我……问我缺不缺德!

他声音都变了调。

众人面面相觑。

郭芙蓉凑过来,一脸怀疑:缺德?鬼问你缺不缺德?这鬼管得还挺宽!

吕秀才眯了眯眼睛:子不语怪力乱神……然,然《搜神记》有载,鬼物亦有好坏之分,或有专司监察人间德行……

监察个屁!胖子哭嚎起来,它……它还要抓我去地府对账!说我在阳间开的当铺利钱太高,折了阴德!

这下连佟湘玉都皱起眉头:客官,您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让人给吓唬了?

没有!绝对没有!胖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从城西过来,一路都好好的,刚到你们七侠镇地界,那鬼就冒出来了!飘着走的!脚不沾地!

一直缩在角落的我,心里咯噔一下。

脚不沾地?飘着?这症状听着有点耳熟。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药箱。

佟湘玉给白展堂使个眼色:展堂,扶这位客官起来,倒碗定惊茶。

她又堆起笑脸对胖子说,客官莫怕,我们同福客栈正气凛然,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进来!您定定神。

白展堂刚伸手去扶,那胖子突然浑身一僵,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喉咙里发出更恐怖的声,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顺着他目光看去——门口空荡荡,只有穿堂风吹过。

妈呀!真……真有鬼?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拎着锅铲。

莫小贝躲到佟湘玉身后:嫂子,我害怕!

郭芙蓉撸起袖子:怕什么!让我去会会那缺德鬼!

说着就要往外冲。

且慢!我猛地站起来。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这位……先生?佟湘玉疑惑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像个正经郎中:鄙人姓胡,是个走方郎中。依我看,这位客官不像是撞邪,倒像是……中了毒。

中毒?众人异口同声,表情各异。

放你娘的罗圈屁!白展堂跳起来,哪门子毒能让人看见鬼?还他妈是问缺不缺德的鬼?

我走到胖子身边,蹲下,翻开他眼皮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他嘴里的气味。

一种叫做失心蕈的毒蘑菇。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生长在极阴湿的坟地附近,形状怪异,误食后会产生强烈幻觉,尤其是针对内心最恐惧或最愧疚之事。症状就是胡言乱语,眼见异物,严重了会心跳骤停。

院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胖子粗重的喘息声。

你……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李大嘴哆哆嗦嗦地问。

我老脸一红:这个……早年游方时,在岭南见过类似病例。

其实是我不小心吃过一回,差点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交代给一棵老槐树。

吕秀才捻着不存在的胡须:胡郎中所言,或许有些道理。《本草纲目》有载,菌菇一类,确有致幻之能……

那现在咋整?佟湘玉打断他,指着地上晕过去的胖子,总不能让他一直躺这儿吧?再说了,要真是中毒,得解啊!

需用甘草、绿豆、防风、钩藤煎服,佐以针刺人中、合谷、足三里放血。我熟练地报出方子,这是当年救我那位老郎中的手段。

展堂!快去抓药!佟湘玉立刻吩咐。

白展堂应了一声,却没动地方,狐疑地打量我:掌柜的,这来路不明的人,话能信吗?别是江湖骗子吧?

郭芙蓉也叉腰:就是!谁知道他是不是跟这胖子一伙的,演戏骗钱呢!

我心头火起,狗日的,老子好心救人,还成了骗子?

我一把拉开药箱,露出里面杂七杂八的药材和一套磨得发亮的银针:骗没骗人,一试便知!先让我给他扎几针,把气顺过来!

祝无双小声说:要不……就让这位郎中试试?我看他不像坏人。

佟湘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晕着的胖子,一跺脚:死马当活马医吧!胡郎中,您请!

我取出银针,在油灯上烤了烤,对准胖子的人中穴就要扎下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胖子突然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吓人!

他眼睛血红,死死瞪着我,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是你……就是你……那鬼……那鬼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它说……它说我缺德的事……你都知道!

我操!我头皮瞬间炸开!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

所有人都惊呆了,齐刷刷后退一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真正的鬼。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使劲想挣脱,可那胖子手跟铁钳似的。

放开他!白展堂反应快,一个手刀劈在胖子肘关节。

胖子吃痛,手一松。

我赶紧后退,心脏怦怦狂跳。

胖子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我,对众人大喊:就是他!那鬼就是他变的!他来索命了!

他表情扭曲,完全不似作伪。

佟湘玉脸都白了:胡……胡郎中,这……这到底咋回事?

我百口莫辩:我……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吕秀才躲到郭芙蓉身后,探出头:莫非……莫非是易容术?或者……狐仙幻化?

李大嘴直接把锅铲横在胸前:保护掌柜的!

现场一片混乱。

胖子还在那指着我嚎叫,其他人惊疑不定,看我像看怪物。

我他妈的比窦娥还冤!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就在这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一个懒洋洋的、拖长了调子的吆喝:

收——破——烂——嘞——旧衣裳、旧家具、破铜烂铁都拿来换钱——

这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把客栈里的鸡飞狗跳都压了下去。

众人一愣,连那胖子都暂时停止了嚎叫,下意识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道袍、头上歪戴道髻、腰间挂个酒葫芦、手里晃着个铜铃的老道,晃晃悠悠地迈了进来。

他看起来邋里邋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瘫在地上的胖子和一脸懵逼的我身上。

无量天尊!老道唱了个喏,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这儿挺热闹啊?贫道路过,听见里边有冤气,特来看看。

白展堂警惕地挡在佟湘玉前面:你谁啊?收破烂收到我们客栈来了?

老道也不恼,用铃铛指指胖子,又指指我:非也非也。贫道是来收的。这有一位中了失心蕈的,还有一位……身上沾了引魂香的。两样凑一块,可不就热闹了嘛!

引魂香?我心头又是一震!

那是一种极偏门的迷药,据说能放大人的感官,容易产生幻觉,而且气味特殊,能吸引一些夜行飞虫……

我猛地想起刚才进门时闻到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异香,还以为是客栈里的熏香!

道长!您……您说清楚!佟湘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啥是引魂香?

老道晃晃悠悠走到我身边,抽了抽鼻子:嗯,没错,是这味儿。小子,你是不是碰过一种紫色的、带着腥气的干草?

我仔细回想,突然记起来!

昨天在来七侠镇的路上,在一个茶棚歇脚,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不小心把一包东西撒我身上了,还连声道歉帮我拍打……

那东西就是紫色的干草碎片!

当时没在意!

我赶紧把这茬说了。

老道一拍大腿:这就对上了!引魂香本身没啥,但这胖子中了失心蕈,心神失守,对这类气味格外敏感。你身上这味儿,勾起了他心底最怕的事——亏心事做多怕鬼敲门嘛!结果他产生的幻觉,就跟你扯上关系了!说白了,你俩这是歪打正着,凑一块演了出《活见鬼》!

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胖子也听明白了,脸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不敢看我。

佟湘玉抚着胸口:哎呦喂!吓死我了!原来是场误会!胡郎中,对不住啊,错怪你了!

白展堂也挠头笑:嘿嘿,哥们儿,不好意思,主要是你这出场方式太……别致了。

郭芙蓉哼了一声:闹了半天,是这死胖子自己心里有鬼!

吕秀才摇头晃脑:可谓疑心生暗鬼,古人诚不我欺……

我他妈真是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事儿!

差点被人当鬼给撕了。

不过也多亏这邋遢老道……

我赶紧对他拱手:多谢道长解惑!不知道长法号?

老道摆摆手,凑近我,压低声音:法号不重要。小子,我看你身上这引魂香的量不小啊……撒你药那人,跟你有仇?

我一愣:无冤无仇,就是路上碰到的。

老道眼睛眯了眯:那就奇了。这玩意儿可不常见。贫道劝你,在七侠镇这段日子,留点神。

他说完,也不等我反应,又晃着铃铛,对着众人:没事了没事了!散了吧!那谁,胖居士,你的毒得解,按这位郎中说的方子就行。至于你……

他看我一眼,好自为之。

说完,他晃晃悠悠又出了门,铃铛声渐行渐远。

一场风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散了。

胖子被扶到后院客房休息,白展堂去抓药,李大嘴回厨房抢救他的红烧肉,其他人各忙各的,只是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同情和好奇。

我站在原地,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引魂香?无意中撒上的?真有这么巧?

想起老道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后脊梁有点发凉。

这七侠镇,看来不像表面那么太平。

我这次来,本是想找个地方躲几天清静,顺便把手头那点见不得光的处理掉。

可现在……

我摸了摸药箱夹层里那几个硬邦邦的小瓶子,心里直骂娘。

这鬼地方,怕是清静不了了。

佟湘玉走过来,脸上带了点歉意:胡郎中,刚才对不住啊。你看天也晚了,要不……就在咱这儿住下?房钱……给你算便宜点。

她眼睛滴溜溜转,估计是看我能治病,想留个备用郎中。

我正愁没地方去,便顺水推舟: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展堂!带胡郎中去楼上客房!就……就上次老邢住过那间!佟湘玉招呼道。

白展堂应了一声,冲我歪歪头:哥们儿,跟我来吧。

我拎起药箱,跟着他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楼梯拐角阴影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猛地转头——却只看到墙壁上斑驳的光影。

操。

真是被那胖子传染了,也开始疑神疑鬼了?

白展堂把我带到二楼一间僻静的客房。

房间不大,有股淡淡的霉味。

就这儿了。白展堂指了指,有啥事喊一嗓子就行。对了,晚上睡觉灵醒点。

怎么了?我问。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也没啥,就是……有时候半夜能听见女人哭。一开始我们也吓够呛,后来发现是隔壁街张寡妇想男人想的。习惯了就好。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当然了,也可能是真闹鬼。

我他妈的……这算哪门子安慰?

白展堂走了。

我关上门,插上门栓,靠在门板上长长吐了口气。

这一天,真他娘的刺激。

我把药箱放在桌上,打开夹层,看着里面那几个用蜡封口的小瓷瓶。

瓶身上贴着红纸,写着逍遥散极乐丹之类的名号。

这玩意儿才是我来七侠镇的真正目的。

城里查得严,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正好把这批出手,换点盘缠。

可没想到,刚来就撞上这么一档子事。

引魂香……老道的话在我脑子里打转。

是无意?还是冲着我这批来的?

我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下看。

街上人来人往,似乎一切正常。

但谁知道这平静底下,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得尽快把货脱手,然后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打定主意。

明天就去镇上找找门路。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警惕地问。

胡郎中,是我,无双。是祝无双软软的声音,给您送点热水。

我松了口气,打开门。

祝无双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您烫烫脚,解解乏。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刚才……您别往心里去。小郭她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没事。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放下水盆,却没立刻走,犹豫了一下,说:胡郎中,您……真是走方郎中?

我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如假包换。怎么?

没什么。她笑了笑,就是觉得……您跟一般郎中不太一样。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放在桌上的药箱。

我心里警铃大作。

这姑娘,眼神太毒了点儿。

走方久了,三教九流都接触过,难免沾点江湖气。我打个哈哈。

祝无双点点头,没再追问:那您休息吧。有事叫我。

她转身走了,轻轻带上门。

我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浓。

这同福客栈,藏龙卧虎,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这趟浑水,怕是蹚定了。

操。

早知道还不如在城里被官差抓去算了。

至少大牢里没这么多幺蛾子。

我脱了鞋,把脚泡进热水里,舒服得叹了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

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明天,明天再说。

窗外,七侠镇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各种声音隐隐传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

我他妈的成了网里的鱼。

还是自己游进来的。

真够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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