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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厂工坊的夜课,如同嵌入坚硬石缝中的藤蔓,在“实用”和“自愿”的掩护下,悄然生长了数月。戌时的灯火准时亮起,驱散工坊角落的黑暗,也驱散着人们心头对“识字算数”的陌生与恐惧。白麻布刷黑漆的简易“黑板”上,炭笔写下的字迹从最初的“耐火砖”、“铁钳”、“一、二、三”,逐渐变成了“工契”、“斤两”、“加减乘除”,甚至开始出现简单的几何图示——那是沈微从《格物启蒙》中简化出来,用以讲解如何计算不同形状玻璃用料面积的。

柱子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念出领料单上的大部分字,算起自己每日的工钱也不再需要掰着指头数半天,失误肉眼可见地减少。几个工匠家的半大小子,成了夜课最积极的参与者,他们飞快地吸收着知识,甚至开始比赛谁认的字多,谁算盘拨得快。角落里,妇人的身影也从最初的三四个,渐渐增加到了七八个。她们依旧羞涩,但眼神里多了份沉静的专注,当沈微讲到“米”、“面”、“油”、“盐”、“尺”、“寸”时,她们跟读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而在这群悄然改变的人中,一道纤细而坚韧的身影,如同破土的新笋,以惊人的速度拔节生长,格外引人注目。

她便是刘寡妇的女儿,小桃。

初见时那个缩在母亲身后、眼神怯懦如受惊小鹿般的女孩,仿佛已是久远的记忆。如今的小桃,十四岁的年纪,身形依旧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裙,但脊背挺得很直。她的眼睛大而明亮,褪去了最初的惶恐,沉淀出一种专注而清澈的光芒。她总是坐在最靠近黑板的位置,安静得像一滴水,却又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沈微讲出的每一个字、黑板上的每一道笔画。

沈微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女孩。她的进步快得惊人。那些让柱子抓耳挠腮的字,小桃看几遍便能默写出来;复杂的算盘口诀,她只听沈微演示一遍就能流畅运用;沈微偶尔穿插讲解的节气常识、度量衡换算,她更是记得分毫不差。更难得的是她那份沉静的心性和做事时的条理性。阿七发放识字卡片和算盘时,她总是默默帮忙整理;课后收拾桌椅,她也做得一丝不苟。

一日夜课结束,众人散去。沈微正收拾讲义,小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磨蹭着走到沈微面前,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却清晰:“沈…沈姑娘…我…我娘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递过来一个用干净蓝布包着的小包裹。

沈微接过打开,里面是几个还带着温热的白面馍馍,馍馍底下,压着一小卷用细绳捆好的纸。展开一看,竟是几页密密麻麻、字迹稚嫩却异常工整的账目!记录着刘寡妇这几个月帮人浆洗缝补的收入支出,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日期、项目、收入、支出、结余,条理分明,甚至还在末尾用沈微教过的简单算式做了个小小的合计!

“我…我娘说,用了您教的字和算数,再也不用担心记不清账、被人糊弄了…这些…这些是她自己记的…让我拿来…请您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小桃低着头,脸颊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沈微看着手中这卷带着皂角清香的简陋账册,再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清亮、带着忐忑和一丝小骄傲的女孩,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起。这哪里是请她看账?这分明是一个被知识点燃的灵魂,在向她展示自己初生的羽翼!一个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阴影下挣扎求生的女孩,用她学到的微末本领,为自己和母亲的生活撑起了一小片明朗的天空!

“记得很好!”沈微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赏,她指着账册上几处特别清晰的地方,“日期清晰,项目分明,收支有据,结余准确。小桃,你学得真快,用得也好!你娘有你帮忙,真是福气!”

小桃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得到肯定的喜悦和巨大的成就感,让她苍白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健康的红晕,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羞涩却无比灿烂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因生活重压而残留的愁苦,绽放出一种属于少女的、充满希望的光华。

从那天起,沈微开始有意识地给小桃“加担子”。

先是让她协助阿七管理夜课的签到和文具分发。小桃做得一丝不苟,用沈微教的简单表格,将每日参加人员、发放物品记录得清清楚楚。

接着,沈微试着将窑厂部分简单、重复性高的账目交给她核对。比如每日消耗的普通燃料(木柴、煤炭)数量记录,或者学徒们按件计酬的简单工钱核算。小桃接过任务时,手都在微微发抖,眼神却无比坚定。她把自己关在窑厂角落一个临时收拾出来的小隔间里,就着一盏小油灯,一遍遍核对原始单据和记录本,算盘珠拨得噼啪作响,专注得连饭都忘了吃。每次将核对无误的账本交还给沈微时,她的脊背都挺得更直一分,眼中闪烁着被信任、被需要的满足感。

小桃的细心和惊人的耐心很快显现出价值。一次,她核对铁匠铺送来的焦炭结算单时,发现李大锤那边记录的送货数量与窑厂仓库签收的数量有细微出入。她反复核算了几遍,确认是对方账房在汇总时漏加了一小批货。当她拿着单据和计算结果,鼓起勇气找到李大锤说明情况时,这位粗豪的铁匠先是惊讶,继而哈哈大笑,拍着大腿直呼:“好丫头!眼真毒!比老李我强!要不是你,这几十斤焦炭的钱可就白瞎了!” 他不仅爽快地补了钱,还特意给沈微和小桃各送了一小包新炒的糖栗子。

这件事在窑厂和铁匠铺都传开了。工匠们看小桃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瘦弱的小丫头,而是多了份实实在在的尊重。柱子等学徒更是心服口服,私下里都叫她“小桃先生”。

沈微看在眼里,欣慰在心头。小桃的成长,如同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最终绽放出花朵的植物,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夜课”的意义——它改变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更在悄然松动着那根深蒂固的偏见壁垒。

这日,窑厂迎来了一批新订单的原料——一批价值不菲的、从州府运来的特制硼砂。周大山忙着指挥卸货入库,沈微则被一个急切的药铺掌柜请去看诊。临走前,她将仓库钥匙和入库登记册交给小桃,嘱咐道:“小桃,硼砂入库清点的事,你盯着点,按老规矩登记清楚。周把头那边忙,你多费心。”

“嗯!沈姑娘放心!”小桃接过钥匙和厚厚的登记册,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异常沉稳。

沈微匆匆离去。小桃深吸一口气,抱着册子走到仓库门口。看着眼前堆成小山、散发着特殊气味的麻袋,听着周大山洪亮的指挥声和工匠们吆喝卸货的嘈杂,她没有丝毫慌乱。她先是在登记册上工整地写下日期、货品名称(硼砂)、来源(州府隆昌号),然后搬了张小凳,就坐在仓库门口的阳光里。

她指挥着工匠们将麻袋分批卸下,每卸下一批,便仔细核对麻袋上的标记和数量,再在册子上清晰地记下批次、袋数。她甚至学着沈微的样子,随机抽检了几袋,用小秤称量了份量,检查了成色,确认无误后才在对应记录旁打上一个小小的勾。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随手用袖子抹去,眼神却始终牢牢盯在货物和册子上。

周大山抽空过来看了一眼,只见小桃坐得笔直,一手执笔,一手按着册页,口中清晰地报着数:“第五批,二十袋,标记‘丙字柒号’至‘丙字贰陆号’,抽检三袋,均足秤,成色上等。无误。”登记册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条目分明。

周大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慨,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去忙了。曾几何时,这仓库的钥匙和账册,是他这样老师傅才配掌管的核心!如今,却被一个半年前还大字不识、只会躲在娘亲身后发抖的小丫头,如此沉稳地执掌着!

傍晚,沈微匆匆赶回窑厂。夕阳的余晖给忙碌的窑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她远远就看到仓库门口,小桃依旧坐在那张小凳上,正低头认真地核对着什么。她身边围着几个工匠,似乎在等她登记确认最后一批工具入库。

沈微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静静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后看着。

小桃抬起头,对其中一个工匠说了几句,那工匠连连点头,脸上带着信服。她接过对方递上的工具清单,指尖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了几下,然后工整地在登记册上写下记录,将钥匙递还。整个过程,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夕阳的金辉笼罩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身影,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坚韧的光晕。那专注的眼神,沉稳的动作,有条不紊的指挥,哪里还是那个怯懦的小桃?分明已是一个初具雏形、能独当一面的小管家!

一股巨大的、如同暖流般的欣慰感,瞬间溢满了沈微的胸腔。这欣慰感,比她看到玻璃器拍出天价时更踏实,比她红薯丰收惠及乡梓时更细腻,比她借萧砚之势逼退隆昌号时更让她感到由衷的喜悦!

这是亲手培育、亲眼见证一颗蒙尘的种子破土而出、绽放生机的喜悦!是看到自己的努力,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一个人、点亮了一盏心灯的成就!小桃的成长,如同夜课这株藤蔓上结出的第一颗饱满果实,沉甸甸的,带着希望的甘甜。

它证明了这条迂回曲折的道路,行之有效!证明了即使在最严苛的土壤里,只要给予一丝微光,坚韧的生命也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更让沈微看到了未来“格物学堂”的希望——当无数个“小桃”被培养出来,那“女子岂能进学”的壁垒,终将被这无声而强大的力量彻底冲垮!

“小桃。”沈微从树后走出,声音温和。

小桃闻声抬头,看到沈微,眼中瞬间亮起光,快步迎上来,将仓库钥匙和登记册双手递上:“沈姑娘!硼砂共一百二十袋,分六批入库,已全部清点登记完毕,抽检无差错。工具也已入库登记好了。钥匙和册子还您。”

沈微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桃的肩膀。那单薄的肩膀,此刻却传递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做得很好。”沈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从明天起,窑厂学徒和部分短工的工钱核算、以及一些简单材料的日常出入库登记,就由你来负责。每月,按‘管事助理’的份例,给你加一份工钱。”

小桃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微,嘴唇微微颤抖着,巨大的惊喜和责任感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水汽,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夕阳沉入地平线,窑厂工坊的灯火次第亮起。小桃站在沈微身边,抱着那本厚重的登记册,单薄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坚定的影子。沈微看着她眼中那簇被知识点燃、被信任浇灌而愈发茁壮的火苗,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欣慰与对未来的无限期冀。

培养人才,道阻且长。但看着眼前的小桃,沈微知道,她已在这条路上,迈出了最坚实、也最温暖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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