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终于停了。
傍晚时分,云层被撕开道口子,橘红色的霞光漏下来,给医院花园的湿草坪镀上了层暖光。
积水未干的石板路上,轮椅碾过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林若惜推着林敬召走在花园小径上,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护工带着伞和其他用具跟在后面,林逐和林观潮则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几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却透着种说不出的疏离。
林敬召的气色这几天确实好了不少,原本灰败的脸色在见到女儿后竟透出几分血色,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很多。
起初,林敬召只和林若惜说话,问她回国了吃住惯不惯,抱怨护工准备的营养餐口味太淡,字里行间都把其他人当成了透明人。
走到紫藤花架下时,林敬召突然拍了拍林若惜搭在轮椅上的手,语气里带着久违的温和:\"若惜啊,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家里总归需要人照应。\"
林若惜笑得温婉,指尖却微微收紧:\"爸,您身体要紧,我哪儿也不去。\"
他们的谈话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台词熟稔,情绪到位,却唯独没有给旁人留出插话的余地。
\"林逐。\"林敬召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林逐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低头:\"爷爷。\"
\"你那个做人工智能的小公司,最近怎么样了?\"林敬召的语气慢悠悠的,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紧盯着林逐的反应。
\"还在发展阶段,目前融资顺利。\"林逐回答得滴水不漏,神色平静得像在汇报一项无关紧要的工作。
林敬召\"嗯\"了一声,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敲了敲:\"年轻人有想法是好。我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林氏现在需要人,你那小公司,玩玩就算了,现在还是把重心挪回来吧,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林逐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恭顺地应了声:\"是。您说得对,我会调整重心。\"
林敬召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这才像话。\"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得近乎刻意:\"对了,以后若惜也会在公司帮忙,你以后叫她干妈吧,一家人也好亲近。\"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扎在空气里。
林若惜的嘴角翘了起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逐。
林逐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姑姑和妈妈一样,都是爷爷的女儿。爷爷,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把姑姑当长辈敬重。\"
林敬召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目光在林逐脸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只是哼了一声:\"随你。\"
轮椅又往前走了一步。
林敬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补充:\"对了,我给你姑姑转了15%的股份,以后公司的事,你们多商量。\"
林观潮的脚步顿了顿。
她虽还不是不懂公司运作,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以前听林逐说过,林家在公司总共才持股51%,林若惜出生时林敬召转给了她5%。林逐成年时为了让他能进入公司,林敬召才给了他3%。
现在这15%一加,林若惜手里的股份直接翻了四倍,直接跃升为第二大股东,而林逐那可怜的3%,连董事会表决权都够不上。
可林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是。您怎么安排,我们后辈都听您的。”
林敬召和林若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林若惜甚至伸手拍了拍林逐的胳膊,语气亲昵得像突然多了层真感情:“小逐啊,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林逐客气地笑了笑,没说话。
只有林观潮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那是他极隐忍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林观潮看着这一幕,心底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哀。
这就是这场亲情的真相。
在林敬召心里,林家人从来只有他和林若惜,林逐不过是个能力强、培养成本高的工具人,留着他,不过是因为林若惜对商业一窍不通,需要有人替他们打理江山。
林敬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亲生女儿塞进公司核心,却对养了十几年的林逐连一句\"辛苦了\"都吝于给予。
而她自己,更像个可有可无的点缀,是林若惜“女儿”这个身份的附属品。
\"对了,\"林敬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林逐,语气里带着点施舍般的愧疚,\"你毕业典礼是不是快到了?我这身子骨怕是去不了,让你姑姑替我去?\"
“不用麻烦姑姑了。”林逐的声音很平静,“我都这么大了,不讲究这些。姑姑留在您身边照顾您,才是最要紧的。”
林敬召立刻就坡下驴,满意地点点头,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一直沉默的林观潮,脸上堆起点慈祥:\"若惜的孩子,过来,近一点,让我看看。\"
林逐轻轻推了下林观潮的后背,低声道:\"观潮,这是爷爷。\"
林敬召眯起老花眼,上下打量着这个从未正眼看过的孙女。
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女孩漂亮得近乎夺目,眉眼间似乎有林若惜年轻时的影子,又完全不同,气质也沉稳得多。
他原本准备好的敷衍突然卡了壳,顿了顿才道:\"是个周正孩子。这些年你和你妈妈都在外头,没有怪爷爷吧?\"
林观潮看着老头子虚伪的慈爱,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垂眸,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不过是句客套话,他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好孩子。”林敬召点点头,语气像是做了个天大的决定,“你妈妈都回来了,你也留下吧,女孩子在别人家长住究竟不是个事。听说你在法国快初中毕业了?回来刚好去南山读书,那里规矩严,适合女孩子。”
林逐猛然抬头,平静到温驯的外表出现了一丝裂痕。
南山女校,林观潮不知道,但是林逐很清楚,那是京市有名的女子寄宿学校,以管理严苛着称,据说连头发长度都有规定。
林逐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抬起头时,第一次对林敬召的“决策”直接发表了不同的意见:\"爷爷,她成绩不错,上普通高中也能跟上。\"
空气凝滞了一瞬。
林敬召看了一眼林逐,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女孩子家,还是要收收心。不是成绩的问题,南山更适合她的性格。\"
——更适合被驯服,被掌控,被养成一个乖巧的木偶。
林逐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冷意。
他轻轻按了按林观潮的肩膀,告诉她自己还在这里。
林观潮看着眼前的爷爷和母亲,他们脸上都带着理所当然的笑意,仿佛已经为她规划好了一生。就像规划公司的股份那样,随意,且不容置喙。
心底最后一点对亲情的期待,像被雨水泡透的纸,轻轻一捏就碎了。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林若惜喊来护工,推着林敬召转身往病房走。
林观潮听见林若惜笑着说:“还是爸爸考虑得周到。”
林敬召的声音带着被奉承的满足:“女孩子嘛,安稳最重要。”
晚风带着湿意吹过来,林观潮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