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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云最早的记忆里,永远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饥饿感。

五岁那年的冬天,灶膛已经整整七天没有生过火。

小妹的哭声像只垂死的猫崽,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来。

父亲蹲在门槛上磨刀,刀刃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让钟云浑身发抖。

他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不是最小的孩子。最大的那个要传宗接代,最小的那个还抱在母亲怀里吃奶。

只有他,夹在中间,不痛不痒,像一块多余的肉。

\"二的,过来。\"

他被父亲拎到院子里,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皮货商。那人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血垢,身上散发着腐肉和皮革混合的臭味。

\"半袋粟米,不能再多了。\"皮货商啐了一口,\"这小崽子瘦得跟猴似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南方。\"

父亲接过那个发霉的麻袋时,钟云看见他皲裂的手掌在微微发抖。母亲始终没有从里屋出来。

皮货商的车队走了半个月。

钟云每天蜷缩在装满皮毛的板车上,冻得失去知觉的脚趾黏在渗血的裹脚布里。

夜里,其他伙计会把他塞进刚剥下来的兽皮里,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皮毛是他唯一的温暖。

有天深夜,马蹄声惊醒了他。火把的光亮中,他看见皮货商被砍掉半个脑袋,脑浆溅在雪白的貂皮上。

他钻进尸体堆里,温热的血浸透单衣。山匪的靴子踩过他的指尖,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敢出声。

天亮时分,野狗开始撕咬尸体。

等野狗吃饱了,钟云才从血泊里爬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山下逃。直到那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右手的指甲全被掀翻了,却感觉不到疼。

钟云在世界上独自流浪了很久。流浪的日子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饿是什么感觉?

是肚子里像有一把刀在搅,搅得人眼前发黑,连树皮都想啃。

寒是什么感觉?

是骨头缝里渗进冰碴子,冻得人连哭都哭不出来。他从来不觉得雪花漂亮,只觉得那是索命的白无常。

有次他饿极了,和野狗争夺半块发黑的馍馍。那畜生咬住他的小腿不放,他抓起石头砸烂了它的脑袋。生肉的腥味让他作呕,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最冷的那年冬天,他靠吃观音土撑过来。肚子胀得像面鼓,疼得在破庙里打滚。庙里的老乞丐告诉他,吃这个会死人的。钟云当时想,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挨饿了。

钟云一直在往南方流浪,他听说,南方的冬天不会冷,即使是穷人也可以安然过冬;金陵是鱼米之乡,连乞丐都能吃饱饭。

到金陵的第一个冬天,他发觉自己被欺骗,因为这里的冬天仍然很冷。而所谓的洞天福地金陵城不过是一片泥泞的码头,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粪便的臭味。

他饿得太狠,把手伸向了城隍庙的供品。

庙祝的棍子带着风声落下。钟云护住怀里的吃食,任由棍棒砸在背上。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却死死咬着牙不松手。

被扔出庙门时,天空开始飘雪。钟云趴在泥水里,看着洁白的雪花落在自己肮脏的手背上。

原来,南方的冬天也会下雪。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冷的地方。

他在这场雪中遇见了凌冶世。

油纸伞下,男人俊美的面容比庙里的金身神像还要耀眼。雪花落在男人肩头的狐裘上,竟然没有融化。

钟云突然意识到,原来世上真有不怕冷的人。

\"想活吗?\"

钟云迟钝地点点头。

他给了他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把他带回了死士营。

在死士营里的日子绝非好过。

最后出营的那日,活下来的只有七个人。钟云跪在地上向凌冶世重重叩首。

他从凌冶世口中获得了他的名字——“忠云”。

他有了名字,有了干净的衣服,还有每日按时的两餐。但他仍然惧怕饥饿,所以在总会在身上备些粗糙的吃食。

十五岁那年,钟云打赢了前一任的死士首领。他从此有了自己的刀。刀鞘是玄色的,刀身细长,刃口泛着青芒,刀柄缠着防滑的牛皮绳。

\"刀就是你的命。\"凌冶世用绢布擦拭刀刃,\"哪天握不住刀了,命也就到头了。\"

钟云单膝跪地:\"儿子明白。\"

他确实明白。

作为一把刀,钟云很称职。

他不需要思考对错,不需要明白缘由,只需要在主人手指的方向斩出锋利的弧光。

饥荒年月里易子而食的惨状让他早早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做个有用的工具已是莫大幸运。

-

如果不出意外,钟云的结局无非是衰老和伤痛,或者是早早死于某次失败的任务。

或许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目标的暗器射穿咽喉,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而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倒在无人知晓的暗巷里,像一条被丢弃的野狗。

或许是在任务失败后,被凌冶世亲手处决——就像他曾经亲眼目睹其他无用的工具被处理那样——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着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然后世界归于黑暗。

又或许,他侥幸活到三十岁,熬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刺杀,最终因旧伤累累而被丢去当个教习,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慢慢腐烂,直到某天被人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发臭。

他认命。

就像认命自己天生就该是条野狗,认命能当把好刀已是莫大幸运。

他好像忘记了,他并不是一把刀,他是一个人。

直到那天,他在假山后抓住一只湿冷的小手。她遁入水中只为逃生,却在出水的瞬间落入了他的手中。

女孩比情报描述的更瘦小。钟云扣住她手腕时,能清晰摸到骨骼的轮廓。

按惯例,清扫林家余孽必须不留活口。他本该像拧断鸽脖子那样结束这个意外,却在看到她眼睛时迟疑了。

她浑身湿透,像只落水的猫,苍白的脸上沾着血渍,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你要杀了我吗?\"她问他。

钟云看着自己掌心里纤细的手腕。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扭曲的倒影——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不\"。

那是他第一次违背刀的准则。

他递给她粗陋的吃食,她笑着接受,仿佛那不是一块低劣的吃食,而是什么珍馐美味。

他牵她走过雨中的长廊,她的木屐一步一步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她问他有没有闻到雨水的味道。

他怔了怔,低头嗅了嗅,却还是只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干燥的花香。

\"有。\"他在对她撒谎,心跳如擂鼓。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可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不去见她。

梅雨季来临时,钟云开始一次次地做同一个梦。

梦里是金陵漫长的梅雨季节,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唯有雨声像海一样包裹着这个世界。他牵着她的手,她的手腕比柳枝还细,握在掌心像捧着一团雾。他们一步一步走过长廊。没有终点,没有目的。

他想永远都这样走下去。

意识到这样的梦境意味着什么时,钟云正在擦拭佩刀。铜镜映出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而刀身上沾着刚刚割断的咽喉热血。

他的胃里突然翻涌起腐肉般的自我厌恶。

配吗?

他盯着自己掌心的老茧,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这样的人,和野狗抢过食的,为半碗馊饭杀过人的,满手血腥的,一文不值的,也配吗?

可人总是贪婪的,他想呆再她的身边,哪怕永远只是一个卑贱的工具。

-

钟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凌冶世产生了不满,是在一个梅雨绵绵的傍晚。

他奉命护送林观潮回房。

她走得很慢,木屐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钟云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这是规矩——既不能太近冒犯,也不能太远失职。

\"钟云。\"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时裙摆荡开一朵青莲,\"我好困啊,你不困吗?\"

她半眯着眼睛这样问,困极了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却让他心里发酸。

钟云一时间没有找到答案。

他在想,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没有办法拒绝。全都是因为凌冶世。

这念头刚冒出来时,他自己都惊了一瞬。他是死士,是刀,是凌冶世手里最锋利也最听话的武器。他本该毫无杂念,只知服从。

可他终于也没想过叛变。

做死士,他做了太多年。哪怕凌冶世要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递上自己的脖子。

直到那一天,刑堂的地砖冷得像冰。

凌冶世的刀落下时,筋脉断裂的声音很清脆,他死死咬住牙关,冷汗瞬间浸透了三层衣衫。

原来做人的感觉这么疼,又这么痛快。

他终于可以割舍以往,只为她活。

他知道北方有个隐居的刀客,练的是左手刀,于是千里迢迢去求教。

北方的冬天比金陵冷得多。

钟云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冻硬。刀客的茅屋就在十步之外,炊烟袅袅,飘来饭菜的香气。他的右手腕空荡荡的,断口处结着紫黑的痂。

刀客问他:\"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教你?\"

钟云跪在雪地里:\"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包括养老送终。\"

刀客冷笑:\"你右手已废,左手连刀都握不稳,能做什么?\"

钟云抬头:\"我可以试。\"

他在刀客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雪落满肩。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教你?\"刀客第三次问他这个问题。

钟云抬起头,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

\"因为......\"他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我想活着回去见一个人。\"

刀客冷笑:\"右手都废了,拿什么见人?\"

\"左手。\"钟云伸出完好的左手,\"求您。\"

第四天清晨,刀客开门,丢给他一把木刀:\"先从削木头开始。\"

左手刀比想象中更难练。

最初的三个月,他连最基本的握刀姿势都做不好。木屑总是削得太厚,或者太薄。刀客的藤条抽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痕迹。

\"刀要稳,心要静。\"刀客踹翻他削的木头,\"你这样的,连只鸡都杀不了。\"

于是他在手腕绑铁砂,在瀑布下挥刀,直到左臂肿得发亮。在雪地里单臂倒立,冻裂的虎口在刀柄上留下斑斑血迹。夜里,他咬着布巾给自己挑手上的木刺,疼得浑身发抖。

刀客劝他不要心急,不然老了有的是苦头吃,他却只是摇头。

他说:“师父,有人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一年后的春天,钟云终于能一刀斩断三寸厚的松木板。

刀客站在旁边,难得地点了点头:\"明天开始,教你真正的左手刀法。\"

三年寒暑,他左手虎口的老茧磨破又长出。这只手现在能稳稳地握住刀,能精准地点穴,甚至能在三招内制服刀客的得意弟子。

-

钟云一路拼命往南赶,这一次,他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流浪儿,也不再是失去自我的工具。

三年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象重逢的场景——也许是在雨花楼外的杏花树下,也许是在凌府后院的回廊里。

他要告诉她,他现在能使一手漂亮的左手刀,能给她摘最高处的桃子,再也不会让她等那么久。

赶到金陵城外时,杏花开得正好。

卖花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挎着竹篮在官道旁怯生生地招手:\"公子要买花吗?刚摘的杏花,送给心上人最合适了。\"

他想起来,他其实还从未直接告诉她,他爱她。

他为她买了一枝。

茶馆里依旧人声鼎沸,熟悉的金陵口音让他眼眶发热。

说书人醒木一拍,正是最精彩的段落:\"却说那天下第一美人,为诛杀魔头凌冶世,不惜以身犯险,被罡气震碎心脉......\"

瓷碗坠地的脆响打断满堂喝彩。钟云左手还维持着握杯的姿势,茶水溅湿衣摆也浑然不觉。

他抓住说书人的衣襟时,左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天下第一美人,她叫什么名字?\"

\"林、林观潮啊......\"

松手的瞬间,他听见三年来支撑自己的那根弦,铮然断裂的声音。

如今他学会了左手刀,杏花也开了。可她人呢?

茶客们看见这个满身风尘的独臂男人突然跪倒在地,像被抽了魂。衣襟上的杏花跌落尘土,被匆忙避让的脚步碾碎。

窗外的杏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像一场迟来的雪。

这是金陵的烟花三月,不久便又是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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