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子令”!
那枚由古朴青铜铸造、正面刻着“兼爱非攻”、背面刻着“兴天下之利”、边缘缠绕着火焰纹路的令牌,在相里勤布满老茧的手中,显得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当洛阳行辕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太后批文和王上“便宜行事”的朱批谕令一同抵达云梦泽秦军大营时,整个墨家临时营地都陷入了一种无声的震撼和沸腾之中。
“巨子令……多少年未曾动用了……”一位随行的墨家老匠师抚摸着令牌的纹路,声音哽咽。这令牌,象征着墨门最高意志的集结,非关乎学派存续或天下苍生大劫不可轻动。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相里勤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和力量,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响起,传遍整个营地,“今日,非为攻城略地,非为争霸称雄!乃为除害!除那遗毒千里、祸及子孙之绝害!侯生逆徒,以墨家之学,行此灭绝人伦之事,炼制‘鸡冠石精粹’,毒染云梦!此乃我墨门之耻!更是天下之劫!”
他高高举起巨子令,令牌在初冬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持此令,召三脉九流!凡我墨门子弟,无论相里氏之秦墨、邓陵氏之楚墨、相夫氏之齐墨,无论精于机关、冶炼、水利、堪舆、医药、数术……凡有所长者,即刻放下一切纷争,奔赴云梦!以墨者之血,赎同门之罪!以百工之智,镇此绝毒!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誓——”
相里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天地共鉴,鬼神同督!”
“天地共鉴,鬼神同督!”台下,所有在场的墨家弟子,无论老少,无论原本属于哪一支脉,此刻皆热血沸腾,齐齐单膝跪地,右拳捶胸,发出震天的誓言!这一刻,门户之见、技术伦理之争,在更宏大的灾难和赎罪使命面前,烟消云散。
巨子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帝国的墨家网络。信鸽带着加盖巨子令印记和太后、王上旨意的文书,飞向频阳天工院、飞向齐地墨学精舍、飞向楚国旧地的隐秘据点……
频阳天工院。禽滑厘看着手中的巨子令文书和相里勤的亲笔信,脸色变幻。他虽与相里勤理念不合,但信中描述的剧毒之烈、遗祸之深,让他这位主张技术应更偏向民生的墨者也为之动容。他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罢了……邓陵子,你率院内所有精通冶炼、铸造、机关防护的弟子,携带最好的精铁和模具,即刻启程,赶赴云梦!此非争胜之时,乃赎罪救世之机!”
“诺!”一位面容坚毅的中年墨者肃然领命。
齐地,墨学精舍。收到消息的齐墨首领(相夫氏一脉)看着“遗祸百年”、“千里死地”等字眼,倒吸一口凉气。“相里勤那老顽固,竟肯动用巨子令……事态竟至于斯!”他再无犹豫,“点齐人手!所有懂地质、水利、净化的弟子,带上我们关于东海净水藻的记录和样本,走!去云梦!”
楚国旧地,一些隐藏于市井或山林的墨者,也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收到了召唤。他们看着那熟悉的巨子令印记,沉寂多年的热血再次涌动。“兼爱非攻……除天下之害……”有人默默收拾起工具,告别家人,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与此同时,帝国的国家机器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太仓的粮食、少府的铜铁木材、各郡县征调的民夫工匠,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向云梦泽汇集。张苍坐镇颖水粮道枢纽,统筹调度,保障这支特殊“大军”的后勤,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胖脸上满是“亏本买卖但不得不做”的肉疼表情。
云梦泽畔,短短十数日,已然变了一番景象。原本荒凉的岸边,矗立起一片规模宏大的临时工坊。高炉矗立,火光熊熊,这是冶炼区,墨家弟子指挥着工匠,将运来的精铁投入炉中熔炼。巨大的风箱在人力或简易水力的驱动下,发出沉闷的呼啸,鼓动着炽热的火焰。模具区,工匠们按照墨家设计的复杂图纸,用陶土制作着巨大而精密的内外范模。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熔融金属和湿土的气息。
靠近水域的地方,则是水利工坊。巨大的水轮缓缓转动,为工坊提供动力。墨家弟子和精通水工的秦吏一起,指挥着民夫挖掘引水渠、排水沟,构筑围堰,试图将发现毒匣的那片污染水域与主航道隔离,并建立沉淀净化池。
在远离工坊、被严密隔离的核心区域,一个深达数丈的巨大坑穴正在挖掘。坑穴底部,已经用烧融的青膏泥(一种致密的粘土)混合石灰、木炭粉层层夯实,构筑起一个巨大的、如同倒扣巨碗的密封基座。这里,将是那剧毒铜匣的最终归宿——“镇毒渊”!
相里勤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穿梭在各个工区。他检查高炉的火候,指点模具的精度,审视水利图纸,更亲自监督“镇毒渊”基座的施工质量。布满沟壑的脸上沾满煤灰和泥点,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执着而坚定的火焰。
“这里!基座边缘的泥缝必须用桐油混合细麻丝填死!一丝缝隙都不能有!”
“冶炼坊的精铁纯度必须再提!杂质多了,铸成的封壳就不够致密!”
“净化池的引流渠坡度不够!水流太缓,沉淀效果差!重新挖!”
沙哑的吼声在工地上回荡。墨家的技术,帝国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巨子令”和共同的危机紧紧拧成一股绳。
这天傍晚,相里勤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简陋的营帐。刚掀开帐帘,就看到案几上放着一卷由洛阳新送来的帛书,上面是李薇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相里大师并墨家诸贤辛劳,哀家与王上感念于心。闻‘镇毒渊’工程浩大,特调拨‘水力锻锤’图样三卷及频阳精工坊熟匠二十名助阵。另,据古方及墨家典籍所载,哀家与天工院弟子推演,或有一物,名‘活性炭’,以硬木密闭煅烧,取其焦黑多孔之炭,磨粉压实,吸附毒性或有奇效。制法及要点附后,供大师参详。望诸贤保重,功成之日,哀家当亲至云梦,为天下贺,为墨门贺!”
“水力锻锤……活性炭……”相里勤看着帛书,疲惫的眼睛里爆发出新的光彩。太后……这位“异星”带来的,不仅仅是惊雷火药,更有无数看似天马行空、却又直指问题核心的奇思妙想!这活性炭若真能吸附毒性,对净化被污染的水源和土壤,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小心翼翼地将帛书收好,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走出营帐,望着工地上彻夜不熄的炉火和远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镇毒渊”轮廓,听着风箱的鼓动、铁锤的敲击、民夫的号子……相里勤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充满希望的凝重。
巨子令下,百工聚首。这不是结束,而是一场以智慧和汗水对抗死亡、守护生机的伟大征程,刚刚拉开序幕。而来自洛阳的那份“奇思妙想”,为这沉重的征程,注入了一缕破开迷雾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