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句“这基石,还需你与墨门,为寡人,为大秦,牢牢守住”的话语,伴随着王车驶入咸阳宫门的沉重声响,在李薇心头反复回荡。车窗外,夕阳为巍峨的宫阙镀上最后的金辉,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城外震天的欢呼,也仿佛将方才那席卷天地的狂热暂时封存,留给她的是更深沉的、关乎未来的责任。
车内短暂的沉默被打破。嬴政并未再谈墨门,而是将话题转向了最迫切的现实:“关中蝗灾虽控,然秋粮绝收已成定局。阿母信中提及太仓存粮尚可支撑,但具体几何?赵国新附,嗷嗷待哺,大军东出在即,粮秣乃命脉。寡人需确切数字。”
李薇收敛心神,从袖中取出一卷更详细的竹简,递了过去:“政儿请看。太仓存粟,加上从巴蜀紧急调运的三十万石,以及从楚军缴获的部分粮草,总计约一百五十万石。此乃灾后存量,已剔除了被蝗虫啃噬及霉变的劣粮。”
嬴政接过竹简,指尖划过冰冷的竹片,眉头微蹙:“一百五十万石……供养咸阳、关中灾民、赵国新地,再支撑大军东出,杯水车薪。阿母如何调度?”
“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李薇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开源有三:其一,代田法已抢种晚菽(大豆)与荞麦,虽产量有限,但聊胜于无,且能肥田。其二,已令内史腾组织关中青壮,沿渭水、泾水捕捞鱼获,补充肉食。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我已密令蒙恬,持‘农桑督劝使’符节,持节前往蜀郡、陇西,再行征调粮秣,并沿途查勘有无可垦荒之地,试种越冬作物。”
“节流亦有策:其一,咸阳宫用度减半,百官俸禄暂发七成,以粮帛折抵。其二,赵国新附之地,除老弱妇孺赈济外,壮丁需以工代赈,修葺道路、疏浚河渠,其口粮由秦地供给,但标准低于秦民。其三,严查囤积居奇,内史腾已奉我命,拘捕咸阳、栎阳粮商七人,抄没其仓中粮秣二十万石充公。”
嬴政听着,眼中锐利的光芒闪烁。李薇的处置,在最大限度内平衡了稳定、民生与战争准备,手段果决而务实,甚至不惜动用高压。他微微颔首:“阿母思虑周全。然赵国新地民心未附,减其口粮,恐生怨怼。”
“怨怼难免,但需引导。”李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已命人将抄没粮商之粮,分出部分在邯郸、巨鹿设粥棚施粥,并张贴告示,言明此粮乃不法奸商囤积,今秦王恩典,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暂解燃眉。同时,征发赵国壮丁修路通渠,告之此乃为长远生计计,道路通则商货流,河渠通则沃野兴。再辅以严刑峻法,敢有鼓噪生事者,立斩不赦。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善。”嬴政最终吐出一个字,算是认可了她的铁腕。“蒙恬持节征粮,可。寡人会加派一队郎官护卫。至于墨门……”他话锋一转,再次触及这个敏感话题,“‘墨守新誓’言之凿凿,然人心难测,技艺更易惑人。天工院,寡人会增派少府属官进驻,一为协理,二为监察。阿母以为如何?”
李薇心中一凛,明白这是嬴政在加强控制。她无法反对,也不能反对。“政儿所虑极是。技术之利,用之正则福泽万民,用之邪则祸乱苍生。天工院技艺关乎国本,理当谨慎。我会亲自与相里勤、禽滑厘言明,此乃王上体恤,助其专注‘利万民’之本业,免其分心旁骛。”她巧妙地将其定位为“帮助”,而非“监视”。
“嗯。”嬴政不再多言,闭目养神。车驾已驶入宫城深处。
当晚,章台宫灯火通明。嬴政连夜召集核心重臣:王绾、冯去疾、尉缭、内史腾、蒙武(蒙恬之父,暂代其职)以及李薇,举行小朝议,听取各方详细汇报,部署下一步国策。李薇作为“农桑督劝使”,重点陈述了灾后恢复、粮食调度及墨门技术应用的规划,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赢得了在座老臣们不易察觉的颔首。嬴政端坐王座,大部分时间沉默倾听,只在关键处发问或决断,目光偶尔扫过李薇,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
朝议持续至深夜。当众臣告退,殿内只剩下嬴政与李薇时,嬴政忽然开口:“阿母,今日渭水亭前,百姓呼‘万年’之声,较寡人亲征前,更盛几分。”
李薇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关中百姓刚经历蝗灾,又闻王师灭赵凯旋,武关大捷,人心振奋,此乃常情。”
“不全是。”嬴政起身,走到巨大的秦国舆图前,背对着她,“他们看到了金楠脂保住了粮仓,黄花蒿杀灭了虫害,代田法抢种了希望……他们喊的‘万年’,亦有几分是对‘农桑督劝使’之功的感念。阿母,这份民望,是基石,亦是双刃之剑。”
李薇心头一紧,瞬间明白了嬴政更深层的敲打。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舆图旁,与嬴政并肩而立,目光落在代表咸阳的那个点上:“政儿,民望如流水,载舟亦覆舟。我所行之事,只为‘有用’二字。百姓感念的是活命的粮食,是安定的生活,是看得见的希望。这份感念,最终只会归于让他们看到希望的那个人——大秦的王。我,只是王上手中一把还算趁手的犁铧罢了。”
嬴政侧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殿内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良久,他缓缓道:“犁铧……也好。阿母早些安歇,明日,寡人要亲赴太仓与天工院。”
“喏。”李薇躬身行礼,退出殿外。夜风微凉,吹散了殿内的沉闷,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艰险,基石之重,远超想象。而暗流,或许已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