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蹲在青石板上,用竹瓢轻轻舀起院角水缸里的水。晨光斜斜地穿过葡萄架,在水面碎成一片金箔,他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秀莲就是蹲在这里,指尖刚触到水面就猛地缩回去,说水凉得像带了冰碴子。
那时他们刚把这口缸从旧货市场拉回来,缸底还有道细缝,秀莲总说要找泥瓦匠补补,却拖了整整三年。后来每到梅雨季,缸沿总会渗出细细的水线,在青石板上洇出浅褐色的印子,像幅没画完的画。
“发什么呆呢?” 老伴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煎蛋的焦香。老周回过神,看见竹瓢里浮着片银杏叶,是昨夜风从院外吹进来的。他想起去年秋天,秀莲住院前还念叨着要捡些银杏叶夹在相册里,说等孙子放假回来,教他做书签。
水缸旁的石榴树又挂了果,青绿色的果子藏在叶缝里,像秀莲年轻时戴过的翡翠耳钉。那年她在纺织厂当挡车工,发了第一笔奖金就去百货大楼买了对耳钉,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耳钉掉了一只,她蹲在路灯下哭了好久,直到老周从排水沟里摸出那枚沾着泥的耳钉,用袖口擦了又擦。
“缸里的水该换了,” 老伴端着早餐出来,把盘子放在石桌上,“上午社区来人检查消防,说水缸要常换水。” 老周点点头,拿起墙角的长柄勺,一勺勺把水舀进水桶。水纹荡开时,他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脸,鬓角的白霜比去年又厚了些,像冬天下在缸沿的雪。
水桶快满时,盆底露出个玻璃瓶子,是秀莲用来腌糖醋蒜的。去年此时,她还站在缸边剥蒜,指尖被蒜汁浸得发红,却笑着说:“等霜降那天开封,保证比隔壁李婶做得香。” 可那瓶蒜直到她走,也没等到开封的日子。
老周把瓶子捞出来,瓶身蒙着层水汽。他想起秀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清晨,护士拉开窗帘,阳光刚好落在她床头柜的玻璃杯上,杯底沉着片枸杞,像粒没发芽的种子。他握着她的手,看她的呼吸渐渐轻了,像水缸里最后一点涟漪,慢慢平下去。
“这瓶子扔了吧,” 老伴拿起抹布擦石桌,“留着占地方。” 老周没说话,把瓶子倒过来,控出里面的残水。几滴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很快洇了进去,和那些旧年的水痕融在一起。
换完水,老周坐在石凳上吃煎蛋。石榴树的影子在桌面上晃,像秀莲织了一半的毛衣针脚。他忽然想起她总说,这口缸比他们俩都结实,等他们老了,就让孙子接着用。那时他总笑她想得远,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确实比人活得久,比如缸底的水痕,比如竹瓢上的包浆,比如某个清晨突然涌上心头的,带着水汽的想念。
阳光越升越高,水缸里的金箔渐渐散了,水面浮着的银杏叶慢慢打转,像枚停不下来的指南针。老周看着水面,忽然觉得秀莲好像就坐在对面,正用她那只总带着蒜香的手,轻轻划着水,说:“你看,这水多清,能照见天上的云呢。”
他伸手去碰水面,指尖刚触到水的刹那,仿佛看见无数细小的浪在水底翻涌,那些被岁月藏起来的瞬间,像露珠落在水面,明明灭灭。而缸底那道没补的细缝,此刻正渗出细细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新的痕,和旧的水痕叠在一起,像个永远不会松开的拥抱。
老周站起身,把玻璃瓶子洗干净,放进橱柜最上层。那里还摆着秀莲的翡翠耳钉,缺了只的那只放在丝绒盒子里,另一只别在她的遗照上。照片里的秀莲笑着,耳边的翡翠在阳光下发亮,像水缸里永远不会沉下去的光。
社区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时,老周正往缸里倒新接的自来水。水流冲击缸底,发出汩汩的声,像谁在轻轻说着话。他知道,这口缸还会陪着他很久,陪着他看石榴结果,看银杏叶落,看无数个清晨的阳光,把水面照得像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