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第一次自己打开樟木箱时,刚过六岁生日。
她踩着小板凳扒着箱沿,鼻尖几乎要贴上那支银簪。红绒线早就磨没了,露出的银身被岁月养得温润,簪头的缠枝纹里还嵌着点深褐色的东西。“太姥姥,这是什么呀?”她举着簪子转身,辫梢的蝴蝶结蹭过箱盖内侧——那里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是母亲二十年前写的:“今日教朵朵用银簪串玉兰,像太奶奶当年教我。”
我正用软布擦拭母亲的那本《算术》课本,听见问话便抬了抬眼。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课本上投下细条状的光斑,1983年的“除法竖式”旁,不知何时被小星画了只啃胡萝卜的兔子,和我当年在练习册上的涂鸦如出一辙。“是太姥姥太奶奶的银簪。”我说话时,指尖触到课本里夹着的干莲蓬,那是朵朵十岁那年摘的,如今边缘已经发脆,却依旧保持着饱满的弧度。
樟木的香气漫过客厅,混着烤箱里饼干的甜香。小星突然指着箱底的布偶兔子尖叫:“耳朵!”那只我缝的旧兔子,耳朵早就被朵朵补过三次,现在又添了新补丁——小星用我的天文望远镜说明书边角缝的,蓝色纸页上“冥王星”的字样露在外面,像给兔子戴了枚星星徽章。
“这是太姨婆做的。”朵朵端着牛奶走进来,瓷杯在箱边轻轻一磕。她的女儿立刻扑过去抢牛奶,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的节奏,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朵朵也是这样追着母亲要糖葫芦,银簪从她发间滑落,掉进巷口的积水里,映出破碎的天光。
下午整理旧照片时,小星非要把她的幼儿园毕业照塞进樟木箱。照片上她举着手工奖状,笑容灿烂得像朵向日葵。“要让太奶奶看看。”她踮脚够箱盖,银簪从她攥紧的手里滑出来,落在外婆的老花镜盒上。镜片反射着窗外的玉兰树,把树影投在箱壁的身高线上——最高那道是朵朵十五岁刻的,比母亲当年的标记高出整整一个指节。
母亲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打盹,膝头摊着太奶奶的针线笸箩。阳光照得她的白发泛着银光,银镯子滑落手腕,在竹椅扶手上撞出轻响。我走过去给她盖毯子,发现笸箩里多了个未完成的香囊,艾草从棉布缝里钻出来,像极了太奶奶当年纳鞋底时,从布层里探出来的线头。
“当年你太奶奶教我做香囊,说艾草要晒足七七四十九天。”母亲醒了,揉着眼睛笑,“现在教朵朵,她却说要放片玉兰花瓣,说这样香气里就有春天了。”她的指尖划过香囊上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小星刚才学着缝的,却比任何精致的绣品都让人心里发软。
晚饭时,小星突然问:“太奶奶的银簪,能看到星星吗?”朵朵把最后一块艾草糕放进她碗里:“等你长大,姑姑教你用望远镜看。就像太姨婆教我,太奶奶教她那样。”窗外的月亮升起来,银辉漫进餐厅,在每个人的肩头都镀了层柔光,樟木箱的铜锁在月光里闪着亮,像颗安静的星星。
夜深时,我听见樟木箱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翻动。或许是太奶奶的顶针碰了母亲的课本,或许是我的练习册蹭了朵朵的香囊,又或许,是小星刚放进去的照片,正和七十年前的月光悄悄打了个招呼。这口箱子装的哪里是旧物,分明是一代代人用温暖织就的网,网住了玉兰的香、星光的亮、掌心的温度,无论岁月走多远,总有缕绵长的香气,在等每个归来的人,轻轻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