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畅海号”游艇上,灯红酒绿,绿女红男,霓虹闪耀,笙歌曼舞,觥筹交错。
不论过去多久,木兰都觉得自己无法适应这样的场合。
包括自己的梳妆打扮。
加上这次本来也不是她的主场,等最初的场面话过去之后,木兰便悄悄退到游艇的一旁。
如果不是怕别人误会她在装吊,她更想掏出一本书来看。
她最好的朋友始终是书本。
不是不爱出去玩,而是更爱读书。即使出去玩,也要带着书,就像带着与世间恶意对抗的盔甲,或与世间善意联结的桥梁。
她想起老妈以前总担心她有自闭症,年轻时担心她没有朋友,后来又开始担心她老无所依。
只有她自己懂那种在热闹人群中才会冒出的孤独,是怎样锥心刺骨,它远胜于孤独本身。
是不被理解的具象化,就像老妈说她有自闭症。
可她不是,她只是将自己放逐在人群之外,不是彻底远离,而是游离。
这种游离使她拥有自己,又不至于只有自己。
但后来有人说,你能够游离,只不过是因为,有人看见你——而你确定,总有人会看见你。
会不会有人看见自己,木兰不确定。
但她确定,当她是姬木兰,一定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她。
“你和以前很不一样。”薛世瑜走到木兰身边,同时从侍应生的餐盘里取走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她,“我印象中的姬木兰,任何派对,任何人的主场,她都是唯一闪亮的王。”
“很高兴,你说我是王。”
木兰选择了她最喜欢的一句。
“那你今天这样,是因为不够满意这个派对?”
“不,我很高兴。”木兰朝薛世瑜举杯,“恭喜你,薛会长。”
薛世瑜呵呵笑了起来,试图举杯掩盖自己早已被笑声出卖的满足感:“还是副会长……不过,这种拥有权力的感觉可真爽啊。原来你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
“这才哪到哪儿?”
木兰心说,若你知道姬木兰有多少钱,又有多少可供挑选的玩物,你才知道什么是真的好日子。
不过她转念一想,其实自己和薛世瑜差不多,掌握权力的时间还很短。
但是她依然经常问自己:姬木兰所拥有的一切,真的是她渴望的吗?
这个问题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就经常问自己。
最开始,她想念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自己的母亲和父亲,还有那些或许她能够帮助她们改变命运的孩子。
后来回去了,确认自己可以回去了,在不担心失去那些之后,她开始以亲历者的身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问自己:如果抛开那个世界你所拥有的一切亲缘关系,都是做事业,你愿意以姬木兰的事业交换你的事业吗?
这个问题非常让人苦恼。
因为姬木兰的生活里,有让她羡慕的部分:她足够有权,足够有钱,所以几乎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强力推行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一切阻碍都可以被推平。
但姬木兰生活中的奢靡却是她很难共情的。
她不是没有享受过,南瑟馆的美人,五光十色的派对,任意挥霍的金钱。
可是,当奢侈品的店员,哪怕是姬宅里的佣人们,跪在她脚边为她服务,因为她的一个可能与她们完全无关的皱眉而战战兢兢,恨不得立刻跪下的时候……
拥有了古装剧里封建帝王们那种近乎“人治”的权力时,她没有丝毫拥有权力的畅快。
相反,她必须因为自己在扮演姬木兰这个角色,而不得不压抑自己想让她们站起来,告诉她们我们都是平等的人、你们是用工作而非尊严交换金钱……的想法时,非常痛苦。
两个我在身体里拉扯着她。
憋得狠了,她会跟她能且唯一可能与之倾诉的人——墨苏,开玩笑地说:“我可能是普通人做久了,突然让我做权贵,还挺不习惯的。”
“如果你能永远不习惯,我会很高兴。”
墨苏说得很认真,让木兰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为自己没有麻木而高兴,还是因为这样的她不可能夺走姬木兰的身体而为姬木兰高兴。
但这根本不重要。
因为唯有她必须留在这具身体里,继续扮演姬木兰的角色,才是“现实”。
这种落地的感觉,总是会把木兰从她那无限接近虚无主义的形而上的思考泥潭里拖拽回来。
所以她可以不完全认同姬木兰的生活,并永远思考、怀疑这件事,但并不妨碍她对着薛世瑜说:“等你拿下了整个薛家,你再跟我说’好日子’。”
“你不担心那时候我会成为你的敌人,和你争夺汝城首豪的位置吗?”
“不担心。”关于这一点,木兰倒是早有答案——在她去支教之前,就有了,“那是男人的逻辑,但我们,我、我的家族,你,我们都是女人。我们可以创造新的规则。”
“新的规则?”
薛世瑜立刻想到了姬木兰跟她说的那些关于女继承人们的理论,想到了改变的贺文君,甚至也包括她自己,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
但木兰没打算继续,而是回到现实。
“那是一条荆棘之路。”她只是给出困难,每个人,在选择新的道路之前,都必须用这些不得不面对的困难,坚定自己,“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得到薛家。”
“我会的。”
薛世瑜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木兰很想问她,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没有。现在不是讨论哲学的时候。
“可现在,你困住了。”
薛世瑜的嘴角耷拉下来,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小岳会染上赌瘾……”
“我也没想到,靳家会如此冥顽不灵。”
言下之意:你关注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不如关注你得到薛家最大的绊脚石;与其为丢失一个玩具心痛,不如失去背后带来了什么样的转机。
“我还是比不过你。”
“你不用和我比。”木兰说完,笑了,“是不是觉得我说这句话又很像以前的姬木兰了?”
薛世瑜笑着点头。
“还有更像的。”木兰的视线投向不远处,朝薛世瑜抬了抬下巴,“虽说我确实觉得派对挺无趣的,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故作游离姿态……演戏也该演全套,不是吗?”
那人和木兰见过的照片、视频里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因为今天参加派对做了妆发造型,而更加耀眼。
周围围上去不少搭讪的人群。
“那你在这里是?”
“姬大姥钓鱼,等鱼上钩。”
“不是薛世瑜的瑜?”
木兰哈哈大笑,但遗憾摇头,薛世瑜耸耸肩,故作遗憾地准备退场,但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好奇。
“或许可以看在我体贴的份上,告诉我你如何确定这鱼会上钩?”
“凭我是姬木兰?”
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的靳区的社交首秀——通常它应该发生在豪门后代的十八岁。
虽然靳永淳不可能以“私生子”或“养子”的身份介绍他,但这么一个姓靳的年轻一代,出现在靳家的多事之秋,大家多少也会猜个七七八八。
即使猜错了,即使这个人除了姓靳,和靳永淳并无别的关系,也没有损失。
只是认识。
而对靳区来说,他出现在这个场合除了宣告自己在豪门游戏里的闪亮登场外,还有一个原因——和木兰“一样”,那就是认识姬木兰。
他看到薛世瑜从姬木兰身边离开了。
姬木兰身边又恢复了空无一人,他环顾四周,确认应该没有人会凑上去,才整了整衣领,大跨步向姬木兰走去……